第13章 斗花宴(下)

随着参差不齐的请安声,哗啦啦跪倒一片,本就不大的宴园显得格外拥挤。

一个御花园小宴而已,竟然把雍正也招来了?

看来,幕后之人,心思缜密,安排也环环相扣,必定要皇帝亲眼看到那盆有着不轨之心的黑色鸢尾。

舒书匍倒在人群里,毫不起眼。

稀稀拉拉的脚步声俞走愈近,雍正此次还带着皇子们随行,按时辰,应是一同从上书房来的。一道威严低沉的男声传来:“都起来吧。听闻皇后在办斗花宴,朕随意来看看。”

“谢皇上。”众人起身,却没有马上挪动脚步,依旧围在黑色鸢尾花旁。

这小小的花园,聚齐了皇宫之中除太后外最尊贵的主子们。舒书头快低到胸前,她之前已经尽可能地做了所有能做的,端看弘昀够不够给力,今日这个架势,还是最好在现场做个透明人。

气氛变得紧张复杂起来,雍正已经落座在了原本皇后的上首位,瞧着下头嫔妃们的神色,眉头微微一蹙:“爱妃们怎的还不就坐?你们方才,是在说什么呢?”

这种场合,皇后当仁不让地先发言。

皇后微微福身道:“皇上恕罪。臣妾与妹妹们方才是在观赏贵妃妹妹宫里送出来的黑色鸢尾花。只是,有位妹妹瞧着说里头有朵花有些怪异,似乎不是鸢尾。”

“哦?那是什么?”

皇后状若为难地抬眸瞧了眼雍正,垂首道:“瞧着与牡丹有些相似。”

舒书心里已经在为皇后鼓掌,字里行间似乎讲的都是实情,也没立刻给李贵妃头上扣上混牡丹于鸢尾中的帽子,却足够引起皇帝的注意,定会一查究竟。

“牡丹为国色之花,向来只有皇后宫中能用,怎会混杂在鸢尾花中?是不是看错了?”雍正声音慢悠悠的,没听出来情绪。

不久前失了孩子的陈贵人开口道:“启禀皇上,臣妾瞧着就是牡丹花,虽乍一看因为颜色与周遭花差不多,可是这朵花瓣分明要比鸢尾大了许多,也不知贵妃姐姐宫里选这样一盆花上来是何意?”

陈贵人年轻娇媚,又因失了孩子的缘故,雍正最近对她有几分偏宠,言辞也颇为大胆,丝毫不怕得罪他人。

李贵妃神色却并未如她预料那般慌张,直勾勾地看着那妃嫔:“妹妹可看仔细了?我这花里真混杂了牡丹?”

闻者只当李贵妃还在试图辩驳,哼了一声扭过头去。

李贵妃又看向皇后:“皇后娘娘,您是否也觉得,臣妾这盆鸢尾花中混杂了牡丹,对您有不敬之意?”

皇后看了看花,眸中似是为难之色,转而向雍正福身:“臣妾斗胆,请皇上派人来一辨。”

皇帝的声音依然听不出喜怒,却显然动了真:“既然都有疑,那就叫人来瞧瞧。朕也倒要看看,是否真有人,有觊觎中宫之意。”

上林苑与花鸟处的监事很快就分别带到,这两个一年到头不见得能得见一次天颜的官员颤颤巍巍地拜见了圣上。

“平身。今日叫你们来,就是看看这盆花。”帝王随手一指,指向黑色鸢尾。

似是又想到什么,雍正摩挲着手上的玉石扳指,抬眼看了他们一下,补充道:“看出什么,都大胆说。”

两位官吏领命,走到鸢尾花跟前,纷纷细看嗅闻。

其中花鸟处的监事显得格外紧张,宽大的衣袖遮掩下也能看出双手似是在发抖,绕着鸢尾花走了一圈后,率先朝雍正跪下:“启禀皇上,这黑色鸢尾本是外邦进献的珍稀之物,可其中有朵却非鸢尾花,而是黑色牡丹,这黑色牡丹与黑鸢尾不同,并非全然乌色如墨,而是偏黑的紫,若是在阳光下看,差异必显。臣确定,这盆鸢尾里,混杂了一朵牡丹。”

雍正未曾言语。园中众人心思各异,有些按捺不住的,纷纷看向依旧在观察的上林苑监事。

皇帝闭着眼,此刻,混站在李贵妃宫人群里的舒书心里就像吊着一块石头,忽上忽下,连着觉得周遭人的呼吸都变轻了。

上林苑的刘监事是个快六十岁的老头,紧锁着眉,摸了摸自己快留到胸前的胡子,随后转身跪地说出了自己的判断:“启禀皇上,臣以为,这鸢尾花中,确实混入了一朵其他的花色。”此时,妃嫔们已议论纷纷,各色各样的目光朝李贵妃投去。

“但,这混入的并非牡丹花,而是芍药。”刘监事缓慢却坚定,一句话惹得众人色变。

“不可能吧......”

“究竟是牡丹还是芍药?......谁说的对啊?……”

刘监事的判断像是开启了议论的开关,园中仅有几人始终未曾开口,冷眼瞧着这一切。

“刘监事年近花甲,也不知眼神可还好使,要是错辨了,可就是让我们大伙白白耗在这里,也耽搁皇上的时间呐。”一道清悦轻柔的女声传来,瞧这座次位序,身后还站着一位阿哥,是弘历的生母钮祜禄氏。

钮祜禄氏向来与世无争,在宫中存在感很低,若不是生育了四阿哥被封嫔,怕是已没多少人记得她了。

雍正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钮祜禄氏已经低头,未曾发现。

皇后此时开口:“既然两位监事判断不一,刘监事可否讲讲,为什么你看那是芍药而非牡丹?”

刘监事鞠着躬,铿锵有力地说道:“回皇上,回皇后娘娘,臣不才,但也在上林苑待了三十多年,区区牡丹和芍药还是分得清。方才从花色的细微差异只能确定这朵并非鸢尾,牡丹和芍药的最大区别在于茎干和叶片,这盆花采用过独特的嫁接和种植技术,叶片已不太能分辨,但茎干无法隐藏。牡丹是木质茎,摸上去手感粗糙,呈褐色,而芍药是草质茎,呈绿色,摸上去光滑柔软,同鸢尾同属草本。眼下这盆花的茎干明显都上过特殊的涂层,但瞒不过多年跟花草树木打交道的人,皇上可派人刮去涂层,一试便知。”

事情到这里,只需最后一步便可知道真相。两个小太监手脚利落地处理了茎干,果然都是绿色的木质茎。

雍正突然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朕的后宫,果然精彩有趣。好大的一出戏啊。”

底下又跪倒了一大片。

李贵妃却依旧坐着,好似这唱了半天的戏与她无关。

皇后捏紧帕子,咬了咬唇,转眼恢复沉稳大气的形象,跪地行礼道:“皇上恕罪。臣妾掌管后宫无方,不该随意听信他人之言,请皇上降罪。”

良久,久到跪在地上的舒书都快合上眼皮,暗中掐了自己一把才清醒。昨夜里东想西想的,直到天破晓才堪堪睡着。

雍正淡淡开口道:“朕一早知道,这里头是芍药。”

帝王的一双眼,深邃犀利,望向座位上的每一个人。方才言之凿凿定论是牡丹的人。

“传朕旨意,花鸟处监事冯氏,玩忽职守,德行有亏,即刻起革职,三代不得为官;承乾宫陈贵人,言行有缺,禁足三月。”

旨意传完,雍正一伸手,朝着李贵妃道:“今日朕去永和宫歇。”

永和宫的人大摇大摆地跟在御撵后头出了御花园。

大几个时辰的站立跪地让舒书的腿变得僵硬酸痛,理所当然落在了队伍最后,起身的时候一个踉跄,一只大手及时托住她的手肘。

弘昀没有言语,沉默着朝舒书看了一眼,仿佛只是随手一帮。

对视间,只有两人心知肚明的眼神交换。“解决了。”

雍正登基未久,少来后宫。今日踏足永和宫,阖宫上下的宫人都好似打了鸡血般,备茶的备茶,制膳的制膳。

可永和宫正殿里,气氛却格外凝重。

“婉娘,朕今日,也只能先这么做了。皇后和钮祜禄氏,毕竟没有证据证明,他们有参与其中。”雍正缓缓开口,叫了李贵妃的闺名,虽有缓和安抚之意,说出的话却让李贵妃心凉了半截。

可她向来明白,在帝王面前应该见好就收,再抬眼已是双眸含泪:“臣妾谢过皇上。臣妾没有怨怼皇后娘娘。皇上能提前相信臣妾所言,赶来看这场斗花宴,臣妾已经心满意足。只要皇上相信,臣妾绝无觊觎中宫之意啊。”

“皇后,终究还是急了些。”皇帝不辨喜怒,吐出一句。

闻到殿里似还没散去的药味,雍正问道:“听闻你近日总是召太医,身子不舒服?”

“谢皇上关心。臣妾近日总是觉得头晕恶心,夜里难眠,时不时伴着腹痛。”

“你身子不适,还总有这些烦心事来扰你。这样,朕拨个御医替你瞧瞧。你先好好歇着。鸢尾之事,朕定会给你个交代。乾清宫还有些折子,朕先走了。”看了一眼立在一旁的弘昀和弘时,雍正道:“照顾好你们额娘。”

皇帝的离开,浩浩荡荡带走大批宫人。

李贵妃倚在榻上,神色不明,缓缓闭眼。

三日后,一则消息传遍六宫,景阳宫的富察答应,殁了。

作者有话要说:富察氏下线。能猜到这场戏的幕后之人吧?真的很感谢每一个收藏看文的宝子,能感受到我不是在单机(哭)文案有修改,感兴趣可重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