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兄长

“重梳蝉鬓,再展笑颜……”

秦衍离去后,顾青珧将他说过的话咀嚼了一遍又一遍,只觉出一丝长辈对晚辈的关切之情,旁的再无特别之处。

她不由暗骂:“皇帝纳了周美人,而秦衍的侄女和周美人的弟弟定亲,秦衍岂不是比皇帝还长一辈,现今又想长我一辈?做梦吧!怎么就那么爱摆架子!”

如秦衍所说,没过两天,全玉京的人都知晓了辰阳郡王的死因——寒食散服用过量。经此一案,官府对寒食散的管控增加了诸多措施,辰阳郡王的丧仪也定于半月后举行。

辰阳王府中被逮捕入狱的仆从尽数释放还家,老王妃问起郡王妃,他们统一口径说郡王妃被侯府接回去了。而侯府只当顾青珧真与密友出外散心。

是以,两府皆没有人过问顾青珧的行踪。

然而半月后的丧仪,顾青珧不得不出席。她打算养足精神,断不能萎靡见人。

这一日,芝芝从外间进来,脚步异常轻快,原本就开朗爱笑的她这回连眉梢都带着喜气。

顾青珧好笑地打趣,“何事让你这样高兴?提前发月钱了?”

“没有没有,是大都督来了,但郎主今日外出,大都督听闻有一位女郎住在临鹤台,要来看您呢。”

“大都督?你是说秦大都督?”顾青珧讶异地起身。

还未等芝芝回答,楼下便传来让人难以忽视的笑声,透过好几扇门都能穿透过来。

来者果然是秦淙,他反客为主,自顾自坐下。

顾青珧不动声色地打量他。肤色略深,通身气度着实像个武人,且是居重驭轻、声势赫奕的那种将帅。

淙,即水声。水,上善也。

眼前这个以淙为名的男子半生所为却是出人意料的强硬、蛮横与张狂,与这个名字不甚匹配。

“玉京何时有了这么一位鲜妍夺目的女子?”

秦淙开口,声如洪钟,朗声笑着,连眉角的一道旧疤都随着青筋鼓动起来,乍一看怪吓人,但他的笑声却没有透出半点不善。

顾青珧不由皱眉,此人的言行和传闻中的似乎有出入。

当初天下纷乱,从阀阅之家到三流士族,大多选择举族迁移。卢川秦氏南下渡江后,秦衍总摄机政,其从兄秦淙镇守位于郢江上游的竹洲,秦氏子弟布列显要。

无论在北方时是否有士族与之争雄,南下后的第一望族毫无疑问便是秦氏。

然而一年多前大将军秦淙以清君侧之名起兵入京,朝野动荡,仪瑞帝更是惊惧万分,发了急病。

“贼逆”伏诛,皇位险些更替,然仪瑞帝并未对秦氏进行深究,而是封司空秦衍为丞相,以大将军秦淙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

旨意下来,秦淙并未亲至皇宫领旨谢恩,而是径自回镇竹洲。

当时京中怨声载道,更有多篇檄文传出,无一不抨击秦大都督的乖张狂傲。吴地显贵周氏家主更是叹道:“国势复岌岌矣。”

“怎的不说话?我还是头一回在六郎这儿见到女子,莫不是患有哑疾?”

秦淙沉声发问,一双锐目虽是含着笑意,顾青珧却不能完全放松警惕。

她起身工工整整行了个礼,道:“妾身顾氏见过大都督。”

顾青珧的声音婉转,身段也曼妙,如此小意温情,秦淙看了却面不改容,抬手唤了芝芝来问话,“这女郎是谁?何时到府里的?”

秦衍如今的年纪放在旁人家,半大小子都该有一双了,却仍是后院空荡。虽说从弟的家事秦淙管不着,但他自己膝下无子,唯有一女,算得上子息单薄,自然会不由地为这弟弟考虑一番。

“辰阳郡王……”

秦淙听罢芝芝的回禀,唇瓣翕动,重复着这四个字,陷入了片刻的沉思。

他沉浮权海良久,位极人臣,连当朝天子都不怎么放在眼里,一字王与嗣王送到他面前他尚且还得辨认一会儿,更别提回想一位小小郡王了。

接着,他扫视了顾青珧一眼,竟舒展了眉头,嘴角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

与秦衍那喜怒难辨的样子不同,秦淙看似把什么都写在了脸上,不怕人盯着瞧,也不怕人私下琢磨。

这两种人顾青珧都不喜,此刻她见秦淙笑意延展,更是浑身不适。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玩味的笑容背后是什么,无非是揶揄她不守妇道,丈夫死了她不好好孀居,而是窝藏到丞相府来了。

“原以为六郎是个不屑于埋首情爱的谪仙人,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

秦淙自己嘀咕了两句,又吩咐身后的侍从:“从竹洲带的土仪,送些来给这位——”他顿了顿,“给这位顾女郎。”

见顾青珧欲张口,也不管她是要拜谢还是婉拒,秦淙不容分说地摆摆手,“就当赠六郎的贽礼吧,他不一定要,你便先收下。”

言罢,他饮尽手边的茶,扬长而去。

不速之客离去,屋内侍女们忙活起来,收拾茶具、整理摆设,顾青珧起身坐于镜台前,拆了钗环,兀自梳发。

方才秦淙闯进来,按说见到外男房中应架上屏风作为遮挡,但事急从权,加上她在这相府也不是什么正经的主子,也就罢了。

只是,听秦淙最后那句话的语气,总觉得他与秦衍之间的关系不是那么融洽?

一年前秦淙反叛之时,虽说打着清君侧的旗号,但究其根本是为秦家扫清障碍。彼时皇帝跟前重用的两位大臣不时在御前“进谗言”,秦淙这种脾气定然是忍不了的。

只是不知秦衍那时的态度如何。

更不知今日秦衍归朝,亲至丞相府所为何事。

**

“大都督。”芝芝亦步亦趋地跟在秦淙身后,最终还是开口叫住了他。

秦淙回头,看到是芝芝,并未吃惊。

他粗黑的眉一扬,微微俯身,隐含着笑意问,“怎么啦?”

一副对待小孩子的语气。

芝芝自然是察觉到了,心下一阵落寞。但难得见他一面,她赶紧收拾了情绪,扬着笑脸对他又行了一个礼,“芝芝多谢大都督的救命之恩,如今在相府芝芝吃穿不愁,前十五年都没有过这样的好日子,多亏了大都督。”

秦淙又笑,大掌拍了拍她的脑袋,“你现在是相府的人,是六郎给你吃给你穿,谢我作甚。”

芝芝连忙说:“对,是奴婢说错了,也要谢谢丞相的。秦家对奴婢有再造之恩,奴婢没齿难忘。”

他魁梧的身形站在廊下,遮挡了大半日光。芝芝低着头,耳根开始泛红,心里练习了好几遍的话呼之欲出。

“行了,回吧。”

秦淙单手扶着剑柄,换了个站姿。前两日下雨,他又疲于赶路,旧伤隐隐作痛。他又看了看日光,打算天黑之前进宫面圣,该动身了。

“大都督……”

“芝芝,”秦淙半蹲下来,与低着头的芝芝视线齐平,“以后好好跟着那位顾女郎,将来如有万一……算了,没什么。”

他最后揉了揉芝芝的侍女髻,“去吧。”

秦淙彻底离去。

大片日光洒在芝芝脸颊上,芝芝盯着背影看了好久,眼角终是酸涩起来。

大都督的背影与往常一样高大潇洒,步履快而稳,还有一点同样不变的是,从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

宫门即将落锁,阍者目送着中书监的马车远去。

马车内,苻殷面上浮起一丝笑意。身子也愈发放松,大喇喇地捋起袖子,饮尽一杯茶水,痛快万分。

坐在下首的是他的心腹,为苻家做事已有多年。

自苻家女郎登上后位,国舅便愈发喜怒不形于色,倒不是如履薄冰瞻前顾后,而是有了秦相的对比,国舅不想输了这口气。

然而今夜国舅的样子,明显是有了喜事。心腹不禁问了一嘴。

苻殷笑意不减,“晚膳时周美人摔了一跤,整个太医院都去为她保胎,但我看——难呐。”

他不比他妹子,生得一副花容月貌。他自小就长相平平,于宦海沉浮多年下来,这眉尾愈发地散,鼻头带钩也愈发明显,阴沉着脸不说话时便是妥妥一副奸诈之相。

眼下阴测测笑起来,口气颇为不屑,“吴郡周氏不过三流士族耳,放在昔年给我提鞋都不配的东西,竟也能入宫成为嫔御,还妄图诞下龙嗣。也就秦衍给周氏面子,又是提携又是联姻。如今好了,幻梦终成空!哈哈!”

当今圣上子嗣不丰,这些年来苻皇后有过一个孩子,长到两岁上夭折了。如今这周美人的胎若是保不住,所有嫔御便又回到同一起点。

心腹听苻殷提起周氏,心中忽地一动,禀报道:“前阵子秦相私下与周复见过面,周复身边还跟着一位年轻女郎。”

“哦?”

苻殷起了兴致,只当周复暗戳戳给秦衍送女人。这在官场上不算少见,但对方是秦衍,就显得格外稀奇。

“秦衍惯会装相,说什么不近女色,原来喜好这种偷偷摸摸的?”

心腹迟疑地说:“小的不知,但手下人说会面过后,女郎又随着周复离去了,并未久留,也未曾与秦相单独相处。”

他又记起一个细节,“那女郎从头至尾抱着一口长形的箱子,临了也没送出去。”

苻殷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琢磨半晌未果,摆了摆手,“兴许是周复给秦衍送礼,顺带送女人,结果秦衍眼界高,两样都没看上。”

语毕,他没好气地说:“以后这种芝麻大的事不用都来报我。”

“是。”

原本愉悦的心情又被“秦衍”二字染上一抹郁色。

长定殿大火,皇帝几近痴狂,苻皇后选择传秦衍入宫而不是自己的兄长苻殷,便是存着万一皇帝迁怒,那也是秦衍受着的心。然而皇帝又与秦衍握手言欢,这就让苻殷浑身不自在了。

心念至此,苻殷叩了叩矮几,再开口时透着森森寒意:“御史台那边知会过了?”

“是,已安排妥当,您放心。”

作者有话要说:搞事搞事!打起来!(笑死,衍子这章没出场但人人在cue他)(话说大都督这一款会有宝喜欢吗?我有时候会爱一些桀骜的糙汉,谁懂?/点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