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青珧又梦到了去年夏天。
她本就畏热,又害喜严重,晌午暑气正盛时哪怕屋内放了冰盆也难消心头烦闷。
东平县主,也就是赵宣的同母妹妹适时地端了一碗冰镇乌梅汁来。
褐色的酸甜液体在青玉单把云纹杯中荡出几丝涟漪,更不用提上头还点缀着两片翠色的薄荷叶,让人见了就觉生津去火。
有了身子顾青珧便不敢贪凉,只喝了这么一盏。
不消半个时辰她开始额角淌汗,腹痛难忍,间色裙上漾出一片暗色血迹。夏日衣裤都薄,渗透得快,顿时将半张贵妃榻都染红了。
侍女们惊呼,手忙脚乱地奔走,顾青珧却记得清清楚楚——她的小姑子东平县主丝毫没有意外的神情出现。
只是可能她流的血太多、侍女们的喊声太大,使得县主也开始慌神无措。
奇怪的是,女医像是早就住在隔壁待命一般,嗖地出现于室内为顾青珧诊脉,又一言不发地让侍女按着她的身子,为她针灸。
又疼又怒的顾青珧都没落泪,县主倒是哭上了。
眼见小姑子细嫩的面颊上滚下两行泪珠,顾青珧疼得喊出了声,她咬着牙也要问上一句:“为何?”
县主惊惶不已,哭得更凶,脸蛋憋得通红,“阿嫂,她们都是这样的,都是这样的。我也不想……”
一向娇蛮的县主见到顾青珧咬着绢帕的样子,怕极了,竟扑通一声跪倒在贵妃榻前,慌张地说:“这半年来每每收复失地,总会有女子南归,她们有的回家时就小腹隆起,有的则是嫁人后同房没几天就发现有喜……”
放在平日里,顾青珧身为嫂子,肯定要叮嘱县主身为未出阁的女郎,不能随意将“同房”二字挂在嘴边。
然而都到了这般境地,顾青珧无意管这些,她再糊涂也能反应过来——
她推开大夫,将自己缩成一团,不敢置信地问:“你们、你们莫非认为我这孩子不是宣郎的?”
县主不敢回话。
成婚两月,有孕两月,要知道顾青珧颠沛流离,赶到玉京之时已非完璧,谁能担保这腹中胎儿一定姓赵呢?
他们可不是一般的门庭,而是辰阳王府,是宗室,轻易马虎不得、混淆不得。
后来,顾青珧也无意再与县主计较。县主比她小了几岁,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多少是有情谊在的。
再说,一个还未许嫁的女郎,哪里懂得这些。
想必是王府中有人唱白脸,有人唱红脸。
再后来,赵宣急匆匆从外赶回来,弄清缘由后在府里大发了一通脾气,甚至扬鞭抽打了往日里疼爱的妹妹。最后他含泪跪在顾青珧床前说等她身子恢复好了,他们就搬出去另住。
可能是自我麻痹,也可能是历经动乱后急需安定的心在不断鼓动,总之,顾青珧认栽了。
她想,好好过日子,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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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魇缠身,顾青珧睡得不安稳,挂着泪醒来时嘟囔了几句,裹着被子朝里翻了身。
鼻息之间有一股陌生的香气,初闻清凉,后又伴着草药味氤氲袅袅。随后顾青珧听到一声细响,似是翻阅书册的声音。
她惊了一刹,顿时清醒。
起身时果然见到秦衍坐在一旁,离她的床榻咫尺之遥。
顾青珧掀起幔帐,探出一个脑袋,唤了他一声丞相。
秦衍放下书册,伸手过来,连带着身子也前倾了不少,如此这般唬得顾青珧猛然往后一退,一双素手攥紧了锦衾。谁知他只是慢条斯理地将幔帐束了束,挂于床帐钩上。
自然光线投进拔步床内,面前豁然开朗,顾青珧却倏地红了耳尖,脸上火辣辣的。方才她退得太快,显得将他当作洪水猛兽了,不太礼貌。
但也不能怪她大惊小怪,换作任何一人,好好睡着,醒来时发现床边坐着一个半生不熟的异性,还默不作声的,能不振恐吗。
顾青珧暗自腹诽着。旁人都说秦衍是谪仙似的人,她觉着,不如直接说他少了点人气儿。
秦衍的目光毫不避讳,在她脸上逡巡半刻,缓缓道:“女郎可是身子不适?”
“?”
“女郎怕是不知,你睡了七个时辰。”说罢,秦衍微微侧身。
外头的日光洒满屋内,确实是下午的光景。
顾青珧有择床的习惯,本来在大理寺狱中就没有睡好过一个安稳觉,昨夜跌入这馨香松软的床榻之时,她的身子乏极了,但就是睡不着,翻来覆去折腾到约莫四更天才真正入睡。
睡得不好,自然就会做那样的噩梦。
思及梦境,顾青珧嘴角微抿,明显是不悦了起来。
从秦衍的视角看,她便是脸皮薄,眼皮也薄。那点子泪珠与眼角的薄红显得她整个人纤弱极了。再结合适才她梦呓的“宣郎”二字,秦衍心里尤为不解:丈夫死了,果真如此悲伤吗。
“咕——”
时至申时,连着那么久没有进食,顾青珧的五脏庙发出了抗议。
果不其然,她两颊又飞起浅桃色,往床铺深处缩了缩,“烦请丞相到外间等候,我要起身了。”
这么一动作,小腿露出了被面,一枚小巧精致的镂刻金镯圈着她的脚腕,尤为醒目。
金镯周围一圈有些浅浅凸起,不是很打眼,看这款式,原本这一圈应是有小铃铛的,不知为何被卸了下来,显得光秃秃的。
心念至此,秦衍不动声色地闭了闭眼,仿佛耳畔已经响起金铃摇晃的清脆动静。
自狱中第一回见到顾青珧开始,这几日他并不是一夜无梦,而是时常在将醒之时被梦中的一阵铃铛声搅扰,丁零当啷的太过嘈杂。
他略一启唇,“不好看,摘了吧。”
拥着被子的顾青珧一怔,没明白他的意思,不知道金镯哪里惹到他了。
秦衍从梨木椅子上起身,径直坐到床沿去握她的脚踝,摩挲着金镯上的繁复花纹,低声重复:“我不喜欢,摘了。”
比起昨晚在马车中他手背上的凉意,如今他指腹温暖,然而肌肤相触的感觉让顾青珧不禁战栗,下意识要抽走莲足。
没想到他看似松松握着,实则使了巧劲,没能让她抽动分毫。
眼下的局面太奇怪了,顾青珧面上的表情可称不上好。他于她而言是救命恩人,这一点不容置疑,但就算救了她十条命,也不能如此狎昵轻慢吧。
“丞相这是做什么?”她深深吸了口气,沉下心来推他的手腕。
“这镯子不是纯金的,不知掺了什么东西一道制成的,砍不开也磨不断,想必有什么机巧。总之是取不下来的。”
明明对他的行为有气,却不由自主开始解释起来。
发现这一点之后,顾青珧有些看不起自己——她居然有些怕他。
“是么。”秦衍松了手,目光也不再落于她的脚踝,而是与她视线相接。
“那为何戴上它?”
“戴上它并非我所愿。”
顾青珧垂下眉眼,扯起锦衾遮住了腿足,轻声道:“在谷城戴上的,原先有几个铃铛,我走到哪儿,哪儿便响上一响。后来……后来郡王也问了同样的问题,嫌扰嫌吵,也可能是嫌我,郡王扯了些丝麻塞到铃铛中,铃铛便响不起来了。”
“但终究是碍眼,郡王又拿剪子卸了这些铃。”
秦衍眸光微敛,思绪万千,最终道了声抱歉。
又转了话题:“厨房温着午膳,外间有茶果,你起身后用一些。”
看着秦衍走出内寝,一直到他阖上房门,顾青珧才松了口气,重新躺回床上。
年少时她喜爱金银玉石,拿着一颗猫眼石都能在阳光下赏玩半天。到了谷城,被送入敌将大帐后,不计其数的稀罕物件堆到她面前,她却再也没了把玩的心思。
更何况这金镯伴着一串铃铛,她每迈一步,便是在提醒她,掂量着自己的身份。
这样不堪的过往,说出来时就像在撕裂自己将将愈合的伤口。
而秦衍只用一声“抱歉”来结束这个可笑的话题。
算了。
顾青珧望着粉缎锦衾上用金线绣成的仙鹤,勾了勾唇角,自嘲地笑出声。
天下的乌鸦一般黑,曾与她一起长大、海誓山盟,被她放在心上好好惦念着的赵宣都是那副德性,秦衍又好得到哪里去呢?
顾青珧,别再高看任何男子了。
**
用完了不算午膳的午膳之后,顾青珧便告辞回武康侯府。
今日放晴,天高云淡,路面上的积水也所剩无几,一切都预示着崭新的日子即将开始。下马车时顾青珧心情甚好,还特地托车夫转告他们丞相一声,多谢他的搭救与看顾。
只是武康侯府的门人见了顾青珧,如同见了鬼,险些就要惊呼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