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册被夺,秦衍的视线便没了遮挡。
顾青珧在狱中自然是无人给她梳发挽髻的机会,如今青丝如瀑散下,有几缕发尾扫在他们交叠的手上,痒痒的。
她的话语略显轻佻,那双桃花眼却分外认真地看着他,似乎只是想强调,她发自内心想向他证明,如今热得很,她不需要他那氅衣御寒。
当然,他给她氅衣,原也不是御寒的作用。
“不假。”
秦衍语调缓慢,从容得很,连淡色的唇都透着疏离。
然而他手上动作却让顾青珧吃了一惊——他反手握住了她,往她腕上的一个红点处掐了一下。力道不大,却掐得正是地方,她忍不住溢出一声嘤咛。
体内情药未解,加上这么掐一下怪解痒的,因此这嘤咛便添了几分婉转旖旎。
听了这一声,秦衍也面不改色,而是将手收回广袖之中,淡声道:“狱中阴暗潮湿,应是虫咬的,待回府女郎记得上药。”
顾青珧向来畏虫,听他这么说,面上便浮了担忧的神色,听说有的虫咬了人之后患处会发溃红肿,她这胳膊上有几处小红点,应没那么严重,但也不容小觑。
几息之后她才反应过来,秦衍刚才所说回府指的是回哪儿?
马车还在行进,她坐回位子后问了出来。
“相府。”
“相府?”顾青珧下意识皱起眉,又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想将拒绝说得委婉些,“我的事已经劳丞相忧心了,怎敢继续打扰?不如……劳烦丞相将我原地放下,我自行归家便可。待、待来日我身子好些,必定上门答谢。”
“归家”,这个词用得模糊,归何处?王府还是侯府?
秦衍抬起眼帘仔细打量着面前的女子,她佯装一心为他着想的样子真陌生。
明明在狱中求他施救的时候,她的眸中可是豁出一切的孤勇。
两相沉默时,马车停下,驾车小厮在帘外回禀了一声。
秦衍朝顾青珧淡声道:“天色不早,女郎还是先在相府歇一晚吧。明日我遣人送女郎回武康侯府。”
“好。”
顾青珧没再坚持。
相府门房处的小厮显然没有料到郎主的马车里会出现一位陌生女子。他们快速地交换一下眼神,又恢复到尽忠职守的模样。
秦衍吩咐了两声,便径自步入门内。
又是这样,她前几天求他相助时,他也是如此,只留下一道背影。
顾青珧难得在心中骂了一句。什么雪胎梅骨、鹤骨松姿,时人对秦衍的赞誉真是太过了。他哪里配得上,明明就是傲气满溢。
但转念一想,他也不欠她什么,甚至还救了她,背后说人实在不好。
歇了心思的顾青珧由人引着入了丞相府。
当时天下大乱,秦衍临危受命,下山率卢川秦氏迎奉仪瑞帝南渡避祸。这几年来,他从秦家的麒麟子,倏地成为了大梁的指望。
从骠骑大将军到开府仪同三司,进位侍中、假节,乃至此前正式拜相,他与旁人不同,不是靠熬资历位极人臣,而是在短时间内跃居众臣之首。
丞相府的庭院楼阁也因此得到精心修造,后来天子更是御赐了秦衍一座临鹤台,赞其志洁行芳,才望高雅。
只是顾青珧没想到,步入室内才发现里间陈设竟那样朴素无华。
侍女领她进了一间厢房,会客区域与寝居之间用六扇曲屏隔开。布置虽简单了些,却能看出平时有专人打扫,干净整洁。
想必是秦衍有过嘱咐,不多时便来了一位驻府医师为顾青珧诊脉。
下作的情药有法可解,大夫离去前甚至还留下了一瓷瓶的止痒药,专门针对虫咬的那种。
顾青珧撇了撇嘴,由侍女引路,入湢室沐浴。
待回到卧房,她险些又目瞪口张。
才多会儿的功夫,屋内竟焕然一新。
窗边的矮榻换了,拔步床的幔帐加了一层,床围边放着一个不大不小的熏笼。
顾青珧一边用干布巾擦着湿发,一边往床沿坐,好奇地摸了摸新添的彩绘雁鱼灯。
如若说方才的屋里简简单单,像一间用来招待客人绝对不会失礼数的客房,现在的屋子则变得有人气儿多了。
就说这凸眼雁和呆头鱼,就够有意思的。
“女郎,如今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就寝时可要用汤婆子?”
侍女话是这么问,那汤婆子早就准备好了抱在怀里,只待顾青珧开口便要递给她。
“我向来畏热,用不上这汤婆子。”顾青珧笑了笑,“但既然你准备了,就劳你放入被衾中暖一暖吧。”
顾青珧低着头擦拭发丝,忽然停住了动作,凝睇着自己身上穿着的退红色寝衣。
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
这种颜色妥妥的女孩儿家才会用。
众所周知秦衍并未娶妻,更无妾室,他这丞相府上何来簇新的女款寝衣呢?
顾青珧回首,见侍女铺床十分专心,便拍了拍她的肩,拿捏着措辞:“这寝衣还挺……特别。”
侍女一愣,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抱歉道:“我给忘了,瞧我这记性!”语毕,她又懊悔地拍了拍自己的嘴,小声嘟囔着:“又忘记说奴婢了。”
她绕到屏风后头,将托盘中叠放的几套衣物端了过来。
“女郎,这些都是应季新制的衣裙,方才管家让人送来,夜深了不方便叫裁缝过门,不然就可以给女郎量体裁衣,更为妥帖。”
“真是麻烦你们了。”顾青珧缓缓颔首。
这相府也太客气了,她只住一晚,没必要劳动裁缝过门来定制衫裙。
不过出狱后换新衣去去晦气,还是不错的。
如此想着,顾青珧注意到那叠衣物颜色鲜亮,料子与制衣技艺皆属上乘,尤为瞩目的是款式多为半臂上襦,袖口还有精致的缘饰作为点缀。
显得……很是娇俏可人。
幔帐熏笼什么的,可能是连夜开了库房取出来换上的。
只是这些衣物,总不会是连夜外出购置的吧?
府上竟然有这些女装,秦衍……莫不是有什么怪癖?
顾青珧打了个寒颤,欲言又止了几番。
侍女见顾青珧沉默中带着一丝不解,这才反应过来,说:“西苑住着两位女郎,这些原是给女郎们准备的,今夜事急从权,就先取用了。”
相府里住着女郎?还是两位!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席卷了顾青珧的心头,秦衍这是什么意思?一个尚未婚配的成年男子,家中住着几个年轻女子还不为外人所知。
这怎么听都不寻常呐。听过金屋藏娇藏一位的,没听过接二连三藏的。
而且,这样隐秘的内容让她知晓了,是不是不太好?总觉得会被灭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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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边,秦衍也已沐浴完毕,正坐于桌前阅着医案,胡大夫立在一侧。
情药已解,旁的也无大碍,只是……
秦衍染墨似的眼眸微垂,指着一处字迹问道:“她曾小产过?”
“是,”胡大夫答道:“去岁盛夏,顾女郎有过一次小产,所幸女郎身体底子康健,外加后续照料得当,并未落下沉疴。只是历经连日惊惶,饮食不佳作息颠倒,女郎的气色不是很好。”
秦衍颔首,脑海中闪过顾青珧清透白皙的脸庞,确实少了几分血色。啜了口浓茶,他叩了叩桌上的医案,“自去开方吧,以药膳食补为佳。”
大夫退下后,秦衍拧了拧眉心,来到窗边,望着顾青珧的寝居方向。
补益气血是小事,让他在意的是她竟然小产过一回,小产的时间恰好在她嫁入辰阳王府之后的两个月。
虽然王府关起门来过日子,外人也不知里头的具体情形,但秦衍如玉京中其余人一样,间或听闻过辰阳郡王夫妇鹣鲽情深的美谈。
既然感情甚笃,那便不会蓄意落胎。如此说来,便是彼时身子不适或是什么意外引起的滑胎吗?
“来人。”
“是。”
秦衍低声交代了几句,复又将目光投向原处,眸色渐深。
作者有话要说:*粉光深紫腻,肉色退红娇。(引自唐代王建《题所赁宅牡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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衍子嘴上说明天你可以走了,实则:开方!食补!制新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