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五年,2月5日,泉州,南安县。
泉州西北有桃林江、安溪两条水脉。这两条河发源于西北深山,大致平行向东南流动,最后在近海平原处汇合成晋江,流经泉州城入海。在多山的福建,水路就等于道路,而南安县就位于这两条河的交汇处,堪称道路之咽喉、泉州之门户。
如此重镇,本应有重兵把守,可是当天祥率军前来的时候,却不费吹灰之力就入了城实际上守城的同样也是宋军,之前别处打仗的时候,他们提心吊胆生怕夏军打过来,结果根本没人来,稀里糊涂就守到了现在。
虽然南安理论上仍是宋国的城池,但这段时间里,外界的消息不断从泉州城传来,城里人知道夏军不断攻城略地,“大宋亡了”,却没有上面的指示,心中惶恐。今日天祥率部赶来了南安,天塌下来终于有人顶着了,于是守军欢天喜地就开城迎他们进来了,就如之前的安溪、永春等县城一样。
如此顺利本应是好事,但天祥反而心中惴惴:“莫不是有诈?”
他进驻城中县衙后,立刻把县令和几个官吏召集起来,问询这段时间里泉州方面的动静,又命人收集来近期的报纸分头阅览汇总。但疑问仍未解决,夏国放着泉州这座重镇不占,任由他率军到来,是想干嘛?
天祥拿着几份近来的泉州清流读过,哑然失笑。这份当地的大报纸,前不久的头条还是军民协力,共抵外侮,没多久就变成了泉州士绅喜迎王师,恭祝天下一统,可叹可笑。
不过把前后的其它具体新闻放一起,还是能看出夏人在泉州的影响力,这就更显得风云诡谲了。
天祥把这些报纸放回桌上,眉头舒展不开,自己斟酌了一会儿,又转头向另一旁侍立的一个年轻人问道:“志长,你怎么看?”
这个年轻人名叫马之石,是南安县的一名书吏,刚接了父亲的班还没几年,在一众庸吏中最为有朝气。之前天祥与当地人接触了一圈,发现此人思维清晰,对外界局势也有较多的了解,便把他单独留下来以供咨议。
马之石没怎么思索,便答道:“公,能有如今这情形,原因无非有二。一是夏军兵力不足,见泉州安定,便弃之不顾;二便是故意不管泉州,暗有所求。”
天祥笑了:“你觉得,他们有何求呢?”
马之石说道:“所求之物实在不少,公您就是他们最大的目标之一。此外,我倒觉得,他们未必不愿意您去把泉州的宗室接走,没了可能还清爽些。”
天祥无奈地摇了摇头:“的确如此,但不管怎么说,即便泉州是个龙潭虎穴,也只能去闯一闯了。”
他喊了几声,又把苗再成、杜浒等幕僚召集过来,商议整军入泉州之事。
当初他带了好几千人从信州入闽,后来又陆续有残部和家眷自赣州等地过来投奔,现在部下差不多也有一万兵员可用。不过这些兵要分驻各地,而且为了快速行动也不能太兴师动众,所以这次来泉州他只带了三个步兵营和一个水兵营总共不到两千人。
如果泉州城防务完备,这些人想夺城肯定是不够的,但现在城中就没有夏军进驻,倒也不难拿下。只是那边显然是有什么阴谋在酝酿,为保万全,还是筹谋个可进可退的策略出来才好。
“制置还请在南安坐镇,冒险的事由我等去做就好。”
“三个步兵营,一个控住城墙,一个进城救人,还有一个在城北留守后路。水兵营也不能闲着,泉州当地船多,去夺些过来,出海巡查,以防夏军从海上突袭。”
“说是要救援宗室,但不能这么莽撞过去抢人,得事先派人去与南外宗正司联络,让他们做好接应准备才行。”
“有理,不过之前制置已经遣赵谘议先行一步赶往泉州了,他亦是远支宗室,和南外宗正司好说话。”
“那好,便可敬候佳音了。”
几人七嘴八舌,还真渐渐把一个还算靠谱的计划讨论出来了。
天祥听后感觉不错,便道:“这般很好,就这么安排下去。昨日连夜行军,军士们也多辛劳了,今日白天先休息,等到今夜再度行军赶往泉州,明日一举入城!”
说着,他便端茶送客,自己也想回去休息一会儿。
可众人刚站起身来,外面便响起了马蹄声,不久后一名灰头土脸的信使便被门口的士兵送了进来。
“你这是什么情况?”苗再成不明所以地问道。
杜浒却认出了这名信使,他正是早上随着谘议赵孟溁一起前往泉州的几名骑手之一,现在如此狼狈奔回来,岂不是说明出了大事?
他连忙问道:“泉州那边可是出事了?赵谘议呢?”
信使仍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声调一时高一时低,断断续续地说道:“疯了都疯了!泉州城里面的蕃子在闹事,占了南外宗正司,见人就杀整个城都乱了!”
“什么?”天祥一个大步走上前来,“泉州乱了?”
信使慌张地说道:“乱了,都乱了!我们当时被堵在寺里,外面都是乱民,赵谘议带着我们兵分两路突围,我跟他没走一路,不知道他怎么样了,反正我们这一路只有我逃了出来,走的时候城里已经开始放火了”
苗再成大瞪着眼问道:“怎么会?城中守军和衙役不出来止乱吗?”
不待信使回答,马之石就先叹道:“夏军的战舰都入过城了,城中还能有什么守军?就算有,大概也与那些蕃人沆瀣一气了。诸公不是福建人,可能对那些外蕃海商的名号不太了解,但周近都知道,他们实乃泉州一霸,平日间官府就不怎么敢压,如今连官府都没了,闹起事来更就没人可制了。”
天祥的脸色先是震惊,然后很快变成了愤怒,拳头捏紧,大喊道:“可恶,这些蛮夷!”
几名幕僚齐刷刷看向了他,杜浒问道:“制置,现在我们”
天祥一挥手,道:“不等入夜了,现在立刻整队,急行军前往泉州!”
众人皆拱手俯身道:“是!”
命令很快传达下去,四个营的士兵强行打起精神,动了起来。
从去年底开始,中江军不断遭遇失败,从江西一路撤退到了福建,兵力和装备都折损大半。但这也使得残存下来的兵员更为精炼,天祥今天带过来的又是精炼中的精炼,意志坚强,令行禁止,很快整军离开了南安城,向二十公里外的泉州城行进过去。
其中,两个步兵营沿陆路行军,而另一个步兵营则跟着水兵营一起,利用在南安缴获的船只,沿河水顺流而下,先行一步。
在此期间,泉州城正陷入一片血火之中。
“进来,快进来!”
罗信站在一座临时依着牌坊搭起来的木高台上,对着前方正在仓惶奔逃着的十几个泉州市民大喊着。
他所在的地方是泉州城东的“清福坊”,位于城外,距离四海商会不远,与周边的其余街坊类似,居住了不少夏人。也是因此,在泉州城中大乱的现在,这些夏人聚集区反倒成了安全区,不少泉州居民奔逃至此寻求庇护。
这时清福坊的其余入口都已被堵住,只剩牌坊所在的正门还能通行,但也被临时拉出来的木栅门挡住,不轻易让外人出入。不过这群投奔过来的市民皆黑发黑眼,穿得也是汉家衣装,显然是自己人,所以坊中居民便把木门打开,放他们进来。
这些市民进门后彷佛逃出生天,有的松懈下来嚎啕大哭,有的向坊中居民行大礼致谢,然后被送到后面安置起来。
不过事情并没有就这么结束,坊外还有一群尾随市民而至的暴徒,没追到人很不甘心,现在正徘徊在牌坊前的小广场上,对着这边不断做出威胁的姿态。
“的。”罗信骂骂咧咧地打开手上步枪的保险,抬枪上肩,对着前面瞄准起来。
清福坊能在乱局中保持安全,可不仅仅是因为有夏人聚居区这个名头在,还是因为有着自保的力量敢在海外行商的夏国商人多半积蓄了些武力,其中有不少人甚至是有服役经验的,他们的公民身份也使得他们能从本土购入先进枪械以自卫。这样的人手稍一组织,即便一个街坊只有几十壮丁,却也是一支不可小觑的力量。
罗信就是海军的退伍兵,由于枪法精湛,被推举过来守牌坊。他本信佛,不愿意轻取人性命,但今日看暴徒如此之猖狂实在是有些火大,端起枪来径直就朝前面正在张牙舞爪的一个蕃子打过去
“砰!”
这名暴徒的头颅如同西瓜一样炸裂开来。其余暴徒被吓了个半死,立刻清醒了过来,也不敢逗留了,连滚带爬向后逃去。
“呸,杂种。”罗信啐了一口,打开枪膛,换了枚新子弹,又开了一枪。
塔上另一名持枪男子也开始对着他们打起来,直到暴徒跑远才停止了射击。
罗信放下枪,抬起头来,目光凝重地看向西边的泉州城。
这座巨大的海贸城市往日间平和、繁华,今日却一反常态,充斥着戾气。看得见的地方,火光和浓烟到处升起;看不见的地方,暴徒正提着刀子,成群结队闯进民家,劫掠财货、戕害百姓。
这惨无人道的暴乱,缘起自今晨蒲寿庚的一声喝令。他的族人以“清除赵宋余孽”为名,包围了城中的南外宗正司,又取了里面的图册,按图索骥去追捕散居泉州各处的赵氏宗室。然而,蒲家族人并非令行禁止的军队,而是松散的聚合体,这个追捕过程很快变样。蒲家人仗着武力,在追捕时不断抓人,还开始劫掠,而劫掠行为又很快波及到一般民家,又有其它恶徒被吸引着加入进去秩序很快崩溃,一场浩劫降临到了泉州城,事态发展之快甚至超出了蒲寿庚本人的预料,其余势力也反应不及。现在,泉州人只能自求多福了。
罗信看着西边的惨状,不忍之心又上来了,默念佛号,然后转头看向东方,心焦道:“电报已经发出去了,军方什么时候能派人来镇暴?”
同处望楼的战友随口说道:“谁知道呢,按理说福州就有驻军,过来也就一天时间,该快到了咦,河上那是什么?”
“什么?”罗信转回头来,顺着他手指指着的方向看过去在西边的晋江上,一大队大小船只正从西而来,快速向泉州城接近着。
“船,哪来的船?”
罗信隔太远看不怎么清,便掏出一枚望远镜看过去,这一看就惊着了:“宋旗?是宋军残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