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9月31日,黄州。
大战船“吉州号”上,文天祥站在艏楼最前方,背手看着前方的战况,衣衫在风中飞舞,猎猎作响。
今年临安事变之后,文天祥自觉有愧,不愿接受东海人的安排在行在继续做官,便回到了江西吉州家中。不过掌管朝政的陈宜中为了拉拢他,或许也有为之前的冲突赔罪的意味,给他加了一个江西团练使的衔。
团练使这个官衔始置于唐朝,最初是组织地方兵力的实职,演化到现在也跟节度使一样是个虚衔了。这个头衔本是武官专属的,不该安在文天祥这个文官头上,但他不愿意再牵扯到朝政里,或许还有些自暴自弃的意味,总之就把这个团练使给接下来了。
本来文天祥在家乡只是纵情山水,不问世事,但今年中靖安朝廷在鄱阳湖周围骤然起事,闹出了好大阵仗,一直波及到了他的家乡吉州附近。这就让他不能忍了,于是真的借这个团练使的头衔操弄了起来,通过家族的人脉,鼓动吉州及周边州县的士绅结寨自保、练兵保国,还真弄出了点气候。
临安朝廷闻讯,又给他加了个江西安抚使的衔,指望他给贾似道添堵。这次他就没拒绝了,毕竟他现在带领着一帮乡友,他可以自带干粮上阵,他们可不行。至少得有个升官的盼头才能勾引着他们,而只有自己升上去了,他们才有晋升的空间,这个安抚使就是个好由头。
果然,在一番封官许愿的鼓舞之下,吉州士绅带着团练兵成功把靖安朝廷的官员和军队拒之于门外。当然,这很大程度上也是由于吉州地处江西南部山中,靖安朝没兴趣废太多力气。
而到了这个月,局势再度大变,元军居然摧破了襄阳,以雷霆之势顺江东下。靖安朝非但不想着御敌,反倒加速将兵力向西南抽调,明显是打的祸水东引猥琐发育的主意。
于是,文天祥趁机带家乡的团练兵沿赣水北下,收复了隆兴府南昌以及周边不少州县。
他当年做过一任江西提刑,当时就在隆兴府建立了不少人脉,尤其是在当地的造船业中颇有声望。因此,他在那里顺利征收到了四艘大战船和大量的普通战船,又补充兵力、稍加整编,便继续提兵北进,直逼江州。
江州钱真孙是个没骨头的,当初贾来投贾,这次文来又投了文。文天祥本想追究他当初倒向靖安朝的责任,但现在军情紧急,没时间在江州耽搁,于是将他轻轻放过,又领着舰队沿江西进。他先是去了蕲州,见当地无事,又听知州管景模说黄州紧急,便继续上溯到了黄州。
如今,这四艘大战船排成一字纵队在中,其余小船分布四周,浩浩荡荡,出现在了黄州以东的江面上。
与正统的征募制军队不同,文天祥拉扯起来的这几千兵丁是承包制组织的先是纠结了一帮士绅跟他干,又让他们各自组织族人、乡民等为兵,沿途收服的降兵也各自分配进去带着。因此,这支舰队有浓厚的文人色彩,船上随处可见穿长衫的士人在指挥,也是一景。
又有一名文士走上艏楼,负手观望起前面的光景,叹道:“果然元军已经打到黄州了,怎会如此迅速,沿途守军都做甚了?”
此人名叫谢枋得,说来也是个奇人。当年他跟文天祥同年中进士,文天祥是一甲状元,而他是二甲头名。这在常人眼里也是个了不得的好成绩了,然而谢枋得仍不满意,宁愿弃官再考,非得进一甲不可。第二次中榜,他仍不满意,撂了挑子,后来还是上次蒙宋大战的时候在家乡组织团练才被吴潜发掘了出来。不过前几年他又因为散布恐慌言论“元兵必至、国必亡”而被贾似道一撸到底,在家赋闲。之前文天祥在吉州闹事,他也重拾老本行,自带兵过去帮忙了,现在被文天祥委以重任。
文天祥捻着指头说道:“管知州收到的求援信是六天前发出的,也就是说黄州至少阻了元兵六天。襄阳到黄州足有十城,若是每城都能阻上六天,如今他们连鄂州都到不了!这些尸位素餐不忠不义之辈,有负君恩啊!”
谢枋得又拿起一枚望远镜,向前观察了起来。此时寿昌城头已经插上了元旗,黄州城北有密集的元军营地,城外江面上有元军的水师封锁,而北面的城墙上也开始有元旗竖起来。“可惜我们还是来晚一步,黄州城已经被攻陷不对,城南仍有宋旗!”
文天祥早已注意到这一点,点头道:“没错。黄州沦陷已不可避免,但守城将士是难得的忠义之士,得将他们救出来才成。”
说完,他大袖一挥,喊道:“来人,传我命令,擂鼓,升旗,驱除江上元军战船,去黄州城南接引友军!”
伴随着咚咚的鼓声,一连串红旗被挂到了桅杆顶上其实这时候根本不该挂这种代表“全部歼灭”的旗语,但操旗的是刚上手的文人,对真正的旗语规则一窍不通,只通过连载知道这一种战斗信号,所以就只能这么用了。
进入了战斗状态后,大战船内的人力踩踏工况反倒降了一级,以为接下来的战斗储蓄体力。四艘大战船继续逆着奔流的江水上溯着,侧舷的炮窗一个接一个被打开,黝黑的十五斤炮被推了出来。这系列舰炮曾经在临安战斗中饱受羞辱,但仍称得上是东海国之外最强大的火炮了,今日便是它的雪耻一战!
其余的小船则减速落在了后面。在这种主力舰对轰的战斗中,它们非但起不到什么作用,还会拖后腿,因此只能退居二线了。
“是宋国的大战船!”
黄州城南的元军战船上,水军万户解汝楫确认了敌船的形制,倒吸一口凉气。
作为一名专业的水军将领,他自然是早就了解过宋军的这种双层甲板战列舰的,对它的威能心知肚明。这种战舰火力极为强悍,但吃水过深,很难往长江深处部署,因此他一路过来未曾见过,现在真正见面了,看了那如山一般的体型,立刻就感受到了莫大的压力。
他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这边的战船,数量倒是不小,但大部分都是只在露天甲板放置炮位的普通小船,只有五艘是有一层封闭炮甲板的专业炮船。论及火炮总数,未必比对面少,但真对轰起来就有些虚了
但这一路过来他也没打过硬仗,寸功未立,这时候要是跑了,肯定会被斥责惩罚。因此他很快就下定了决心,下令道:“起船,去迎战宋船!”
虽然要迎战,但他们也没立刻向下游迎去,而是列好队后在江北的浅水区就地下锚等待宋军上门。因为这段长江航道自东向西逐渐收窄,而越窄越不利于大船发挥,黄州与寿昌之间的这段狭窄水道,就是他们的最佳战场。
另一边,文天祥见他们排出了这么个队形,沉思了起来。
他本来准备用四艘主力舰与敌军缠斗,然后让余下的辅助船只趁机靠岸接引黄州守军,但现在元军一行船在江北一堵,此路就不通了。
“如此时间不多了,打出旗号,让动力舱提高工况吧!”
虽然这会额外消耗力夫的体力,但黄州城中守军正在逐渐败退,早到一分就能多救出些人来。
动力舱中的工况骤然提升到了前进三,四艘大战船在北风中驶出了过更的高速,但由于是逆水,实际速度还是比较慢。大约一个小时后,双方终于发生了接触。
解汝楫即使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楚地看到对面巍峨如山的船影,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回头,他对部下们重申了一遍命令:“大战船上的巨炮装填不易,待他们打完一轮,我们就冲上去登船!”
他这边排出的也是一字纵队,不过却是普通小船在前,五艘正式炮船在后。如此一来,两道战列线接触的时候,宋军会先对前面的小船开炮,而他们的大炮得几分钟才能装一发,这时候就是解汝楫等人亲率的五艘炮船的机会了。
这个战术在开阔的海面上不可行,因为对方完全可以从容避开,但现在江面狭窄,大船没多少腾挪空间,还是很有可行性的。
没过多久,两条战列线发生了交汇。大战船降了大部分帆,人力工况也降到一级,缓慢地与元军接触炮声在长江上响了起来!
狭窄的江面对于大战船来说既是劣势也是优势,因为以往他们对付这些小船,最大的问题不是对轰,而是如何将这些窜得比耗子还快的小船捉住。现在元军乖乖列成线列对轰,这个问题就完全解决了!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一舰当先的吉州号首先发难,右舷的二十八门大小重炮次第鸣响,铁弹夹杂着霰弹跨越不到二百米的距离,如雨点般向排在最前的三艘小船泼洒过去。如此威势根本不是它们薄薄的船板能抵挡得住的,更别说上面的炮位都是露天的根本没有有效防护,直接暴露在后续的霰弹打击之中
仅仅这么一轮炮,三艘小船就船板碎裂、木屑横飞,完全哑火了!
在完全哑火之前,它们也曾送了一批炮弹过来。但这种小船上搭载都是一两千斤级的小炮,对于大战船厚实的船壳完全起不到有效的打击,甚至还有炮弹在倾斜的侧舷板上直接弹开了的。倒是有几门炮打出的霰弹有一小部分侥幸落入了吉州号的炮窗中,给后面的炮手造成了一定的伤亡,但也只是皮肉伤而已。
吉州号上的火炮开始陆续装弹,火力暂时弱了不少。而与此同时舰队还在继续前行,它与前面的元军战船交汇,遭遇到了他们的攻击。
元军战船上的水兵看着这艘船接近,仿佛一条街的高楼一齐压了过来,心里压力莫大,疯狂地用枪炮将弹丸打过去。然而却几乎毫无作用,只能眼睁睁看着它越来越近,还不时遭到上面的打击,损失惨重。
不但吉州号一马当先,后面的抚州号等三艘船也逐渐跟上,即将进入射击窗口,将可怕的火力发挥出来。
文天祥仍然站在艏楼的露天甲板上,手凭阑干看着双方交火。对面的炮弹不断撞在船壳上,即使无法击穿,却也使得船身不断颤动,颤动又传递到甲板上,可以清晰地被感受到。
立刻有人上来劝诫道:“大使,上面危险,还是进舱里暂避吧!”
文天祥挥手道:“这里居高临下,元军哪里有炮能打得到?最安全的就是此处了。就这样罢,我要看着他们灰飞烟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