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3年,4月14日,14:53,临安。
现在的局面是,东海军已经牢牢控制住了外城的嘉会门以及周边区域,正试图进攻内城的丽正门。而丽正门可称是皇城的南大门,地位非同一般,若是拿下了此门,便可实现之前制定的沿城墙包围皇城的计划。但也正是因为丽正门不一般,皇室和朝廷没法承受失去它的风险,因此东海军刚做出进攻态势,城内就有人出来和谈了。
当年魏万程执掌江南工作组的时候,经常来往皇宫,与里面不少宦官都结下了“善缘”,这次出城的这位黄太监恰巧就是他的老熟人。黄太监一认出他来,顿时相逢尽是泪眼,一边遣人回去报信,一边与他寒暄起来,直到里面的大员们把陈宜中派了出来。
他们这显然有拖延时间的意图,但东海军这边也需要时间,因为他们手头没有重武器,之前攻外城的时候可以靠舰炮开路,但现在进了城就没法指望了,所以得花上一段时间准备器械和部署兵力才行。所以魏万程也乐得先后与黄太监及陈宜中装模作样地谈起了条件。
“好说吗?”听了陈宜中的求和,魏万程露出了笑容,“那就好,闹这么大我们也不想的。那么”
他的表情一下子又凶狠起来,一反常态地严厉说道:“朝廷无故封锁我国产业,进行武力攻击,造成了大量财产损失和人员伤亡,严重伤害了全体大会及东海人民的感情,这总得给个说法吧?”
他的语气有些令陈宜中意外,毕竟之前他经常与魏万程打交道,一直以为他是个和善的人。但他所说的内容并不出乎陈宜中的预料这不是废话吗?人家都打上门来了,怎么可能不要点好处就走?
于是陈宜中稍一愣神,然后就把事先准备好的条件拿了出来:“是是是,朝廷定会给东海国一个交待的。魏公有何诉求?京东商城的损失照价赔偿,另淮北地可任由东海民开垦耕种,如何?”
魏万程心中一愣,好家伙,这么主动就开始割地赔款了啊,可真是上道该说是我大宋的传统么?
不过看这样子,大概他们的底线尚不仅限于此,于是他又严厉地哼了一声,诈唬了起来:“这是当我叫花子呢,这么一点就想打发了?”
正说着,嘉会门内有几名海军推着一门龙吟炮就进来了这是从海级驱逐舰上拆下来的副炮,虽然相比新炮已经不够看了,但打打城门还是能用。内城之上本来有几门守城重炮,但临安毕竟是冷兵器时代的城池,设计不合理,炮位没有屏护,被东海军在外城上用枪瞄着就一个个打哑了,现在龙吟炮只要一到就可以慢慢发挥了。
陈宜中看到大炮,吓得打了个哆嗦,连忙说道:“莫急!魏公莫急,还有什么都好说,不要惊扰了官家!崇明、上海,都割与东海如何?”
魏万程玩味地打量着他,哎别说,这小子还真挺上道啊。崇明本来就在东海人手上,不用考虑,但上海镇可是全体大会一直垂涎欲滴的好地方,如果能趁机拿下来,那岂不是傻了吗?!
傻子才割地呢!
割那几块地有什么好处,能收点税上来?那才多点啊。能自由地开设商站招募人口?可现在不已经在做了嘛!真要提出割地的要求,那看上去版图多了一星半点,可实际上却是制造了紧张局势,自绝于更广阔的华夏大地,显然是丢了西瓜捡芝麻。
所以地是万万不能割的,还是恢复之前那种在全国各地自由行动的状态,顺便再争取点别的特权才好。
“与权!”魏万程作出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你把我们当什么人了?我们看上去像是那种狼子野心的人吗?”
可不是嘛!
听他这么一说,陈宜中也痛心疾首起来。
他之前就是没看出东海人的狼子野心,还以为他们真是大好忠良呢既然是忠良,那就该好欺负吧,于是就这么派兵打过去了。没想到乍一动手,对方居然就拿出了真本事打了回来!
这可让他悔不当初啊,早知道你也是个喂不熟的,我哪敢这么狠啊!
但没办法,他还是只能顺着话说:“不,不是的,这些地可并非东海国恃强硬抢,而是官家为酬东海之忠良,特意赏赐给国主的。对了,魏公为国奔走多年,劳苦功高,也当赏才对,待我禀明官家,封个伯爵也是水到渠成的。”
魏万程的表情仍未改变:“我等东海遗民当年承世祖恩典,得以栖身于齐东一隅,已经感激涕零了,哪里敢奢求更多呢?什么割地赐爵,休得再提。”然后他眼珠子骨碌一转,又搓着手指说道:“只是,我军长途跋涉前来临安勤王,耗费颇多,而东海国小民弱,为这笔钱恐怕得吃上好几年糠。还请朝廷”
“没问题!”话音未落,陈宜中立刻拍胸脯保证了起来,“多少钱?尽管说!”
居然不要割地要赔款?果然东海人都是一群短视的商人啊!那点钱能够花用几时?说来可笑,平心而论,要是换我在对面,都到这地步了,傻子才不割地呢
魏万程露出了笑容:“那好说,不多。我东海国每年在每个军士上花费不下一百元,这次派了上万人出来,而且抚恤更是倍之此外,弹药消耗还有机械舰船折旧高温补贴、加班费精神损失好,就这么多,我把零头去了,取个整数,就一千零二十四万元吧!”
这下子陈宜中果然目瞪口呆起来:“一千万?魏公,你莫不是取笑于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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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这样,”陈宜中哭丧着脸对延和殿中的官家、太后和一众朝廷大员汇报自己的谈判结果,“东夷,哦不,东海国的条件又涨了,不但要一千二百万的赔款,还要求”他看了一眼左席上首的贾似道,又低下头说道:“惩治首恶。”
贾似道听了,果然吹起了胡子:“哼,这群贼人还真是得寸进尺,果然是蛮夷脾性!朝廷绝不能与之妥协!”
延和殿是皇城之中一处不大的宫殿,平常是用作在重要节气祈愿风调雨顺的。大佬们之所以在这里开会,是因为担心大庆殿目标太显眼,被江上的东海神船隔空打到,因此躲在了这个僻静的小殿之中议事。
殿中本来采光就不好,现在又日头西斜,所以已经燃起了大大小小的灯火,其中有不少还是东海进贡的琉璃火油灯,更映衬出了当前局势的滑稽。
之前的谈判屡谈屡停,现在已经是陈宜中第三次回来复命了。在这期间,东海军虽然没有进攻丽正门,但是却在舰炮的掩护下沿着外城墙北上,攻下了北边的候潮门,而那里离内城东北边著名的东华门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随着东海军的再次胜利,谈判条件也加了码。但是,毕竟他们只有那么几艘船,不可能带太多兵力过来,随着城北新军的逐渐回援,他们的攻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局面也随之缓和下来了。
大佬们今天的心情可谓坐了过山车,先是得知东海战舰出现在钱塘江上时的极度震惊,后是发现他们的战力远超想象时的恐慌,现在终于渐渐平静了下来,可以思考更长远的对策了。
与贾似道的恼怒不同,赵顺孙倒是看得很开:“他们骤逢大难,有所愤懑也是正常的嘛。反正是亲藩,若是赔些浮财就平息事端,倒也未尝不可。”
贾似道顿时就不满了,转过头来朝他说道:“仲和,当初枢密院议事,你可也是赞同了的!真论起来,东夷所说的首恶也有你一份!”
赵顺孙不慌不张捋起了胡子,轻轻瞥了贾似道一眼,然后说道:“好啊,既然如此,若是把老夫推出去能让东海人平息怒气,那老夫认了这个首恶便是。舍我一人,救了官家和临安,有何不可?只是,那东海人当真便会认我这个首恶吗?”
周边不少臣也露出了会心一笑,贾似道环顾一周,只觉得心累。
这一天来,他的势头可以说急转直下。朝堂上过去一直被他牢牢压制住的反对势力似乎一下子跳了出来,明明是国难当头的大危局,一个个却当成了能趁机将他扳倒的大好时机,真是疯狂且愚蠢
赵禥见他们迟迟没有决断,这时也急了,插话道:“不管如何,总得让东海人先,先退却了再说啊!他们不就是要一千二百万吗,朝廷不是拿不出来吧,给他们便是啊!”
贾似道听了他这败家的话,心中暗叹,真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宋国明面上的财政收入并不少,这几年来朝廷推行公田法,在惹得民间怨声载道的同时,也确实使得税赋有了一定的增长,现在年入已经逼近孝宗朝时的最高值,接近六千万贯了。但这个数字是把全国各地各类实物税收都折算进去的结果,并不代表朝廷真的能支配这么多,实际上绝大部分都就近供应给周边军队和官吏,每年真正解送临安的不过二三百万贯而已。
所以,东海人索要的这一千二百万,对临安朝廷来说着实是一笔巨款。
当然,他们索要的这个赔款数额虽然大得惊人,朝廷也并非承担不起,毕竟还是有以前的积累在的。历史上的这个时候,南宋财政收入远不如现在丰沛,但仍能拿出一千万贯去襄阳前线犒赏兵将,更别说现在了。
不过细节上还是有点区别,那一千万贯是从皇家私有的封桩库中取出的,而现在赵禥的意思是让朝廷的国库出这个钱纵使是一家一姓之国,内外两个钱包也是分开的,现在既然是贾似道领导的朝廷闯出的祸端,自然该让他们自己去收拾。
贾似道咳嗽了一声,说道:“东海人狼子野心,既然已经撕下假面具,绝不会善罢甘休。不断绥靖,只会助长其野心。现在他们把炮舰往城外一停,开口就要一千万,若是让其尝到了甜头,今后手头稍紧便再来一趟,朝廷可能承受得住?”
虽然朝臣已经对贾似道很是不满,但在赵禥心中他的积威仍在,这时被他一堵,也没了主意,只好问道:“那,太师,你说怎么办?”
贾似道站了起来,对他和谢太后略一弯腰,说道:“不若今夜官家便连夜出城,转进内陆,然后朝廷便可从容调兵遣将,将东海贼逐出临安。”
“不可!”“不可!”
话音未落,堂下立刻就有几人发出了反对声。
临安知府李芾起身走入殿中,对赵禥行礼后道:“我大宋在临安经营百年,人心已固,若是骤然弃行在而走,恐怕会使得天下人心震荡!而且,就算官家能走,可封桩库、后宫、数百朝臣和库藏书走得脱吗?若是失却了这些东西,朝廷还算什么朝廷?国将不国哪!”
之前朝堂之上贾党势众,大部分党外人士即使看不过,也不会明着反对,而李芾则是少数明着与贾似道过不去的官员之一。临安作为首善之地,一举一动都关系重大,往届知府有什么大事往往先请示了贾似道才决定,唯独李芾上任之后非但不鸟他,之前还在福王府的一个大案上与贾似道明着对抗。但毕竟贾似道势大,随手就把他给压了下去,就在这个月,贾似道本来已经栽好了赃物,就要把李芾给拿下了,没想到偏偏出了东海人这档子事,只能暂缓了行动。
这下可就好了,李芾所面临的困局一下子豁然开朗,怎么不会趁机对贾似道进行反击?赵禥离开临安会不会造成天下震动先不说,但会导致贾似道进一步加强对他的控制倒是真的到时候官家控制在他手上,临时行朝只能一切从简,军政大权一把抓,那他岂不是真正成为霍光一般的权臣了?
这一点显然别人也想到了,李芾刚表明态度,就引发了一片附和之声。但贾党也不是盖的,立刻就有权户部尚书黄万石跳了出来,继续阐明“西狩”的必要性。
最后,老好人章鉴出来打了圆场:“既然如此,不如做两手准备。东海人那边,依臣看,他们也并非金人那般的蛮夷,并非真会做出悖逆之举,大可以继续遣人过去跟他们谈。一千二百万太多,是不是可以少点?若是让使臣把他们哄舒服了,我看未必不可啊。至于所谓首恶,从新军之中挑几个砍了头给他们送去便罢了。他们之前不是也说了嘛,此事过后,东海仍然是大宋的好藩国,希望一切照旧毕竟只是一帮子海商,只要把他们喂饱了,什么都好说。
哦,他们这打了半天也该乏了,我看官家大可趁机赐些酒肉金银过去,让他们感受天恩,和议之时也会好商量些。就这么议上几天,说不定水到渠成就解决了呢?
而另一边嘛,朝廷也得抓紧从外调勤王军回来,官家和皇亲们也做好西狩的准备,万一实在没谈妥,也不至于陷入困局。”
他这说法圆滑得很,谁都挑不出什么毛病来。赵禥也是个没主意的,听他这么一说,似乎有和平解决的办法,不用挪窝了,这便怠惰发作,点头说道:“好,就按章卿说的这么做吧,朕也不用走了,和议之时也不用压得太狠,还是早日谈和吧!”
于是,这惊心动魄的一天,就这么在这种虚假的和平气氛中结束了。经过了最初的惊惧之后,一切似乎在向好的方向发展
然而!
第二天。
“不好啦,官家,好多船,江上出现了好多船,都是会冒烟的鬼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