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苏整个人都呆了。
这也是他第一回在面对阿母时,无言以对。
“阿姊,你这般……”
玉兰夫人帕子都快被手劲揉碎,笑容有些僵,“扶苏也还是个少年郎君呢……”
“嗯?但妹妹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郑夫人有些纳闷地看向玉兰夫人,“还是我会错了意?”
玉兰内心都快咆哮出声,自家这个阿姊平日里好忽悠,怎么一到关键时刻就掉链子。
身份最贵重的不是陛下吗?为何你会喊来公子扶苏啊!
玉兰察觉到扶苏探究的视线,立刻柔顺地低头:“这事我也想不到个法子,阿姊拿主意就好。”
郑夫人纳闷地瞅了庶妹一眼,然后看向扶苏:“我儿,你的意思是?”
扶苏忙道:“儿臣还要启程去九原驻军。”
郑夫人听到委婉的拒绝,脸上流露出一抹失落。
顿了顿,她不忘叮嘱道:“那这次回来,记得留下个一儿半女,你妻嫁过来几年,独……在咸阳也不容易。”
扶苏稍露尴尬,敷衍地说了几句,连忙起身告辞。
……
此时,天空中又飘起了点点春雪。
扶苏走出宫殿,他担忧地抬起头,虽说瑞雪兆丰年,但此时是二月春耕松土的时候。
若土地再次被冻,不能及时松土,秋收只怕会锐减几成。
他停驻在原地思索对策,忽而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大兄?”
扶苏转身,只见身着月牙色宽衣大袖的英俊青年大步而来。
青年衣着单薄,长袖如裙摆,要不是靠近时猛打了好几个喷嚏,还真有一点羽化登仙的味道。
“二弟。”扶苏让仆从递上一件皮袄,“当心风寒。”
“谢大兄。”公子高只将皮袄虚虚披着,低头整了整大袖,没有穿严实。
扶苏见状无奈,二弟自从出宫结识了些文人墨客,越发喜欢与人醉酒登高,彰显仙人风流。但今日下雪还只穿这么点终究不妥,得多叮嘱几句。
公子高一瞧扶苏的眼神,瞬间明白对方想唠叨的心思。
“大兄难道也是听闻那稚子才进宫来的?”他连忙道。
扶苏闻言一顿。
他并不想自爆郑夫人找他的原因,迟疑地摇头。
公子高眼前一亮,仿佛找到可以分享八卦的对象,低声道:“那大兄可知,父皇前几日带一两岁稚子回宫。”
扶苏闻言一顿,诧异道:“嗯?此言当真?”
他只听闻宫中有颇受父皇重视的稚子,甚至人情都求到他身上。
但扶苏还真不知道那小儿居然是被父皇亲自带回来的。
“绝无半点虚言。”
公子高见扶苏不知情,连忙凑上去小声,“据闻,是父皇巡游的时候带回来,从下马车后便一直抱回寝殿,亲近得很。
前些日子,熊公子得罪了那小子,你猜怎么着,被狠狠地打了三十大板,闭门思过。
还有近年春风得意的徐先生,结果和那稚子在春祭对峙时,徐先生也没得了个好。所以如今宫内宫外都传遍了,都在想这小子到底什么身份……”
顿了顿,公子高又悄咪咪地低声补充了一句,“他并非弟弟,起码不是诞于宫内的弟弟。”
扶苏闻言一顿,用不赞同的目光看向公子高,告诫道:“二弟,不可妄议父皇之事,尤其私事。”
“是是是,不妄议,不妄议。”
公子高不在意地挥了挥长袖,又压低声音道:“大兄,那稚子就住不远处的卫月宫,不如随弟弟去看看。”
“不可。”
扶苏语重心长地拍拍公子高的肩膀,揽着往外面走,“你也别去。”
公子高没意思地撇撇嘴,大兄什么都好,就是太为人谨慎,一本正经地开不起玩笑。
可当公子高想挣脱时,左转右转,用了一把子力气也没办法挣脱面带微笑的扶苏。
他嘴角抽抽:“大兄,你这身材,这力道,反差也太大了。”
扶苏笑笑不说话。
……
……
又过了几日,咸阳蒙将军府邸。
蒙毅刚刚推开厢房门,便看见自家父亲负手而立。
“阿父。”
“你还知我是阿父?”
蒙武眯了眯眼,他面无表情地转来走到蒙毅身前,“你小子没什么想说的?”
蒙毅一脸懵,拱手道:“阿父不妨直说。”
“你前些日子寄回来的家书。”
说完,蒙武死死盯着蒙毅双眼,似是想看透眼底的情绪,“你先是说找到了孙儿,后来又说烈火烧了证据,为了堵大家嘴才编造‘巫祝奉子’,可以留出时间慢慢找。好,我都同意,那现在孙儿呢?”
他又不是个瞎子。
普通寻回的孙儿会被陛下那般厚待?
能被留在宫中数日,能被这般偏爱?
再没看出点猫腻,他过去的统帅、上将军都是白干的?
蒙毅露出无奈的苦笑,拱了拱手:“阿父,此事兹事体大,复杂难叙。”
“那你从头说。”
“……”
张婴的身世调查到底如何,连蒙毅也不清楚,他也不敢误导蒙武。
想了想,他便挑了一些陛下说过可以透露给蒙家的消息,又说了些有趣的,比如炼制了豆腐,比如陛下与他待在一起身心舒畅的事。
蒙武若有所思:“依你所言。这又是一位许莫负?”
蒙毅沉默不说话。
蒙武猛地一巴掌打在蒙毅脑门上。蒙毅忍住躲避,硬生生受了这一掌。
“居然糊弄起我来?尉缭子,孙子兵法,都谁教你的?随便捡来的一个小子就能让你们身体变好?陛下若真如此好巫术,你信不信现在满大街的方士。”
蒙武一边说,手上不停歇地又捶了几下,含糊指向,“就说,这是否是……小公子?”
蒙毅露出吃惊的神色:“阿父,在您心中,陛下是敢做不敢当的人?”
“……”
蒙毅见蒙武沉默,认真道:“阿父,我也曾问过陛下。”
“你竟然敢问陛下这个!!!”蒙武瞪圆眼睛,看起来恨不得再给逆子来两下。
“啊,这……”
蒙毅眼神左右飘忽,毕竟在军营时陛下待张婴太好,“陛下说过,绝不是他儿子!”
蒙武沉默了一会,摇了摇头,“罢了,朝堂之事,我不管。这事,我也不管!但你谨记,古往今来,但凡参与皇家事物的臣子,不得善终。
唉,也不知陛下如何想的。”
“我知晓,没有父你想的那么复杂。”
蒙毅露出轻松的笑,“你若见他就懂了,他与我,尤其与妻子特别相像。”
“呵。”
蒙武冷笑一声,没说信不信。
“阿父。我也实话实话,我曾与陛下坦言,若查出来是皆大欢喜,若最后不是,我也愿认他做嗣子。我当初与他见第一面,便觉得有缘。”
蒙武闻言一怔。
小儿子夫妻感情好是好事,但自从儿媳伤了无法生育,儿子既不肯纳姬妾,不肯松口收养嗣子。令他们操碎了心。
“哼。嗣子可是必须有血缘关系,你……”
这时,黑暗中忽然伸出来一只手捏住了蒙武的耳朵,扯得他痛,却不敢发出太大的声音。
他只能扭头,似是无奈地低头道:“夫人你这……大家都看着,你,你又有何不合心意?”
“我儿好不容易看中一个,必然与我家五行契合!能得陛下宠爱,必是命中带福、旺家。你有甚可挑拣的。”
黑暗中的老妇戴着帷帽,声音很愤怒,“可别想损我小儿家的福气!”
蒙武一脸无奈。
蒙老夫人迈步出来,拍拍蒙毅的肩膀:“这个孙儿我们蒙家认定了!你也要与陛下说说,再不放他出来,我和你妻就入宫拜见!”
……
……
与此同时,两辆垂帘马车一前一后,缓缓驶入咸阳宫。
扶苏刚准备启程离开咸阳,前往九原,没想到忽然会得到父皇的急召。
这让他忧心,会不会是北胡方面有了动静,蒙恬上将军有无事。
他掀开帘布,迈步出来,巧了,正好与衣着清凉的二弟打了个照面,便听见后方传来一声呼唤。
“大兄可知,父皇为何急召?”公子高道。
扶苏摇头,他正想与公子高讨论两句,便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两位公子,陛下正等着呢。”
赵高步伐匆匆,说得又快又急,扶苏与公子高对视一眼,不再交流,大步走向。
他们穿过两只青烟缕缕的巨大铜鼎,绕开两根雕刻着金龙环绕的方柱,刚踏入正殿,两人脚步一顿。
今日的秦皇没有带流苏天平冠,他身披金丝玄色的斗篷,内着玄色里衣,一柄出鞘的长剑放在案几上,他端坐在上,面无表情,没有给予任何人视线。
殿内的大燎炉前则跪坐着四名皇子,宫内除炭火偶尔烧起的劈啪声,殿内再无声响。
公子高悄悄落后扶苏一步,半个身体都躲在对方影子里。
扶苏上前一步,嬴政的抬起头,赞赏地看着对方历经风霜的脸,他起身下来,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不错!体魄又健硕不少!”
嬴政脸上泛起一点笑,”蒙将军可还好?”
扶苏温和地笑了笑:“蒙恬上将军一切安好,邮传来的也说秦军获得几场小连胜。”
扶苏见嬴政有兴致,便将最近几次与北胡的冲突战役,简单说了一些,令嬴政连连点头,拍案称赞。
两人相谈甚欢,不过令扶苏诧异的是。
父皇聊着聊着,忽然会提及些有关姬妾争斗,后代子嗣,以及家中幼子成长等话题。
甚至让他发表看法。
扶苏自十四便随蒙恬前往九原驻军,这些年,他也就匆匆抱过几日的婴儿,而那婴儿在两年前还不幸……
现在面对嬴政的询问,他自然是瞪目结舌。
原本落后扶苏一步的公子高见扶苏被问得节节败退,偷笑低下头。
恰巧与偷瞄过来的四弟对视,他能看见公子寒眼底浓浓的不甘,公子高摇摇头,忽而自嘲一笑。默默地后退几步。
嬴政问过扶苏,然后看向公子高简单问了几句家常。
“嗯。”
嬴政脸上看不出神色,他挥挥手,示意皇子们可以离开。
原本跪在地上的公子寒忽然高声道:“儿臣听闻父皇欲收敛天下兵器入咸阳。儿臣有一奏,三皇五帝之治天下,九鼎乃是三代天子信物。
天下兵器汇聚咸阳,又代表父皇您一统天下,统御万军,
是以,何不将兵器熔断,仿铸九鼎,永镇大秦。①”
四周一片寂静,嬴政眼眸微敛。
扶苏若有所思,难道父皇深夜急召他们入宫是为了这?
丞相府会同九卿的商议出了何问题?
嬴政却忽然语气有些疲惫,开口道:“今日不议朝事,你们当先好生看顾家里,一室之不治,何以天下家国为?②”
众皇子闻言不解。
为什么话题忽然变成看顾家里?
是谁家里出了什么问题吗?
默然片刻,嬴政开口道:“你们回吧,扶苏留下。”
原本面露期待的公子寒脸色唰的白了,连忙低头,不让旁人看清他的表情。
公子高第一个反应过来,他大袖往后一甩,规规矩矩地给嬴政行礼,躬身离开。
他一带头,跪坐在地的三名皇子连忙起身,依次给嬴政行礼,便拽起慢半拍的公子寒,四人一同离开。
“父皇……”
嬴政摆摆手,若有所思。
赵杰的情报虽未彻查张婴的身世,但递了几位皇子的私事,除了扶苏,皆荒唐胡闹的多。
尤其公子寒,出宫几载,居然广纳十三位姬妾,对比扶苏仅有两位姬妾,简直称得上荒淫无度。
扶苏迟早继承大典,像涉及皇家宗亲血脉流落的宫廷秘事,日后交给他收尾正合适。
嬴政看向扶苏,语重心长地拍拍他肩膀:“你是长子,正所谓长兄如父,有管教弟妹的责任,日后……断不可心软。”
扶苏嘴角一抽,听到“父”这个字,不知怎么想到几日前阿母说过的话。
最近他是和“父”绕不过去了?
……
恰在这时,不远处忽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
这声音的穿透力极强,简直就像白天在耳畔炸雷,令人脑子嗡嗡直响,连宫墙的砖瓦都摔下来几块。
“走!”
嬴政和扶苏对视一眼。
两人同时起身,向爆发出声音的地方跑去。
跑了没几步,扶苏忽然发现,嬴政淡然的脸上露出焦虑。
“赵高!速派宫卫驰援!”
嬴政说完,一铜刀砍断了马车的绳索,翻身上马向着冒出滚滚浓烟的地方疾驰而去。
扶苏犹豫几秒,顾不得冒犯宫中的规矩,也翻身上了一匹马紧随其后。
当他们赶过去时,正巧看见一群满脸灰土,衣衫破烂的方士从浓烟中跑出来,嘴里还不让絮絮叨叨。
“快快快去提桶水来灭火,免得宫殿走水了。”
“我的老天爷呀,我算是明白韩方士和师尊为什么都不过来,这真是一门苦差事呀。”
“这哪里是什么炼丹天赋,这是毁天灭地的天赋。”
……
公子扶苏心下诧异。
他正想上前一步询问,就看见卫月宫里的浓烟里又小跑出来几个宫女内侍。
他们虽也沾染了一些尘土,但衣裳还是很完整。
只这些宫女内侍脸上也难掩惊恐,他们紧紧簇拥着一位丁点大的稚子,寸步不离。
若是仔细观察,说是簇拥,更像是宫女内侍们抱住了一株能救他们的稻草。
这名稚嫩“稻草”唇红齿白,样貌出众,哪怕被呛得咳嗽几声,表情也是最为淡定。
他跑都没跑,很自然地晃出宫殿,脸上还带着点小大人的思索。
不过当目光落在这边时,眼睛骤然一亮。
“仲父!仲父!”他伸出小手手求抱抱。
扶苏忽然心神一动,脑海中似乎闪过一点零碎的片段。
但下一秒,他被勃然大怒,称得上怒吼出声的嬴政给吓了一跳。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情绪如此不稳定的阿父。
“好大的胆!”
嬴政气得涨红了面容,双目狰狞,咬牙切齿道,“真是好大的胆子!你这是在作甚!……谁让你这么做的。”
“啊,仲父忘了?”
张婴对了对手指,声音小小的,“是您啊。”
“……”
作者有话要说:注:
①《庄子·天运》
②清朝刘蓉的《习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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