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毅没想到陛下会来接碗,但脱口而出的话已经收不回。
“我可不曾与他说起……唯小子有眼力,天生想与您亲近。”
嬴政神色恍惚了一秒,天生亲近吗?
他的目光落在张婴身上,视野中却仿佛出现另一个娇小的身影。
那人捧着鱼肉羹兴冲冲地跑过来,却噗通摔倒在地撒了一身,委屈得飙泪:“阿父!阿父没吃到。”
“再取一碗便是。”
“阿父,这是祭祀河神分到的头汤。”
小儿透着难过,擦好泪,小大人地行礼,“还有三块被山神祝福的烤肉。可保阿父事事顺心,三弟平安出生……我的给阿父,我再去求一碗。想和阿父一起吃。”
嬴政回过神。
虽性子不像,但眼睛肿肿端着鱼汤、肉片过来的模样,倒有几分类似。
……
“君上,君上。”
赵高不甘心,低眉顺眼地凑在一旁道:“这……”
嬴政压根没看赵高。
他在接过碗后,幼儿竟然顺势握住了他的大拇指,被他面无表情的轻扯开后,对方甚至还敢呆呆地继续尝试握手。
明明之前在王车见他还怕得飙泪,现在倒是敢亲近了。
“这小子是个胆大的。”
嬴政瞧着对方熟悉的侧脸,轻轻一笑,“日后长结实些,可成为我大秦悍将。”
张婴依旧没太懂,但看玄衣贵人唇角微翘,便宜爹也露出笑容,猜测是要一起干饭。
张婴紧绷的情绪一放松,肚子饥饿的生理反应起彼伏地冲向他。
顾不得讲客气,张婴重新埋头桌前,一口咬住肉片干饭。
嬴政看他吃的畅快,不知怎么的肚子也再次跟着“咕噜”一声。
他拿着碗的手一顿。
自上月开启巡游,一路舟车劳顿,各地饮食习惯也不怎么符合他的胃口。
慢慢的,嬴政胃口越来越小,对食物需求暴跌,经常胡赛两口锅盔,便去工作。
吃得不行,精神状态自然也不如宫中好,手脚力量也大不如从前。
没想到光是看张婴吃饭,他胃口居然也见长。
嬴政心情不错地吃着烤肉,让赵高送了些简牍过来,偶尔在旷野批改案牍也不错。
一个半时辰过去。
旷野的炊烟早已消失,只篝火烧得很旺。
赵高过来轻声询问时,嬴政才恍然抬头。
他今日批改这么长时间的案牍,没有往日的腰酸背痛,反而像刚起床一样,精力充沛得可以搏杀一条大虫。
嬴政看着张婴之前坐着的地方,若有所思。
……
张婴正在马车里酣睡,忽而,车帘被掀开,刺目的阳光令他皱成包子脸。
外面有人交流了几句,张宫女忽然匆忙地将他打包,洗漱。
张婴没有抗拒,外婆平日里最舍不得他睡不好,现在能是这么急忙的反应,肯定是来自大腿的召唤。
果不其然,他被带到了玄色马车。
此时,玄服贵人端坐在一侧缓缓抿了一口茶水,见他过来也只是丢了一个眼神,之后又继续埋头批改案牍。
而原本研磨的仆役没了笑容,静静地退下,又静静地端了三四份糕点、野果上来,放在张婴面前。
并同时做了个“嘘”保持安静的手势。
张婴疑惑地歪了歪脑袋。
这是要做啥?
光团忽然冒出来:[宿主,这不是你看中的大佬吗?多好的独处机会!冲鸭。]
[安静。]
张婴揉了揉酸胀的小腿,[人家埋头办公,我上前就不是抱大腿,是找打!等等时机。]
然而一天过去。
张婴的小腿都坐酸了,玄服贵人除了批改奏章,就是在即将批改奏章的路上,压根没开口与他搭话,自然也没有抱大腿的时机。
张婴真茫然了。
被张宫女带回去休息时,也完全不明白对方到底想干嘛。
……
……
三日后,临近咸阳。
“哗啦啦!”
数十匹奔腾的骏马,整齐一致的几乎踩踏出百战团的气势。
每一匹战马左右都悬挂着满满当当的猎物。
冲在最前方的黑甲骑兵,拉紧缰绳,停马的同时也将遮住三分之一容颜的头盔摘下,竟是英姿勃勃的嬴政。
“陛下威武!”
下方的赵高第一个高声喝彩,其他将士们纷纷应和。
“彩!”“彩!”“秦军威武!”
……
嬴政大步走向川流不息的河畔,利落地脱下甲衣,匆匆洗了个澡。
他甩了甩湿漉漉的长发,单手肱二头肌发力,一跃返回岸边,露出宽肩窄腰的健硕身形。
赵高将长袍给嬴政系上,也将遍布肌肉上的大小伤痕重新遮盖住。
“君上神勇。”
赵高开始拍马屁,同时也在暗暗惊讶,“数招便能击败熊瞎子,实乃大秦第一勇士也。”
“净瞎说!”
嬴政心情不错,“蒙将军在何处?”
“君上,蒙将军陪那稚子钓鱼。想不到将军竟会这般宠溺稚子。”
赵高先给嬴政提起裤腿,细致地用腰带围好,冷不丁上个眼药,“还以为军中将士会以军令优先,待童子们更为粗狂。”
“哦,他已转文官。”
嬴政漫不经心地抬手擦了把水珠,“再说了,长子嘛,情有可原。”
赵高一愣,他没想到陛下居然对张婴的好感这么高,话里话外都有些偏袒。
“是,君上说得在理。”赵高只能低声捧着。
“给蒙毅和张宫女请过太医问诊了吗?”
嬴政看向赵高,“身体如何?”
赵高道:“太医道,身体健硕,生气蓬勃。”
嬴政伸手轻轻捏拳,能感受到昔年肌肉紧绷带来的张力。
他并非相鬼神之说。
但与张婴接触得越久,身体状态确实越来越好。
真有这般巧合?
他忽然道:“早膳备些炙烤肉食、锅盔!”
赵高面带喜色,陛下最近口味大增,是极好的消息,忙高声道:“是!”
“还有稚子鸡。”
“……”
赵高没想到陛下还记得张婴喜欢吃稚子鸡,还特意叮嘱,这小子这三天就差住在王车了,表情扭曲了一秒,连声音都低了两个度,“是,君上。”
“赵杰可曾派遣信使?”
赵高闻言立刻将张婴给忘了,毕竟小家伙只是熊得讨嫌,而赵杰的存在是让他嫉妒,负责宫外情报事物的中书令权利,比他大很多。
他道:“尚未。”
“加急催促,事必须好好查!”
嬴政冷声:“凡敢欺我秦国重臣者,夷三族。”
“是,君上。”
……
与此同时,数里之外。
信使快马加鞭出发没多久,正好与另外一队人马狭路相逢。
信使瞧见对面马车上刻印的符号,当即高声唤道:“前方可是赵兴中书令?”
对面车队骚动了几秒,很快,出来一位骑马小将。
双方互相比对着对方‘传’‘密令’,都确认没问题后,小将将信使送来的竹简带回给赵兴。
埋在案牍里的赵兴疲累地揉了揉眉心,抬头,听闻是陛下密信连忙起身,双手恭敬地接过来翻阅。
赵兴翻了几页,惊讶挑眉,没想到陛下也对那幼儿这般重视。
这里面不光有询问张婴身世线索,还要求他做好掩饰,比如不得暴露年轻宫女和张婴之间的关系等。还要留下宫女的命,钓幕后使者。
赵兴沉吟片刻,连忙拿起竹刀笔。
一方面,将这几日从宫女身上拷问到的信息整理好,安排信使送给嬴政。
一方面,他拿起案牍里某些犯人的情报修修改改,将其按在了狱中宫女身上。
……
咸阳城
咸阳宫内的春兰殿。
跪坐在案几前的女子不慎打翻了手中的茶汤,连烫到手都没哼一声。
还是伺候在侧的宫女惊呼一声,连忙拿着帕子上前。
“别过来!”那女子忽然一叫,吓得小宫女噗通跪地上。
“兰夫人。”
大宫女及时上前,端着温热的帕子,担忧地看着女子,“陛下不在,也要仔细身子。”
兰夫人一愣,忽然紧紧地握住大宫女的手,大宫女见兰夫人眼底带着点慌乱,连忙安排宫内其他人离开。
然后她飞速将宫门关上,转身回来扶住兰夫人的肩膀。
“若雪。阿碧被发现了。”
兰夫人手指不停地搅动,“阿碧怎么会抓住!怎这般不小心。”
若雪心头一颤,忙道:“兰夫人安心,您并未出过面,阿碧也非春兰殿的宫女,况且我们在一年前就断了与对方的联系,她什么都不知道。就算被抓,又能如何?”
兰夫人脸色缓和了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我也是慌了神。毕竟牵扯到那孽……孽……唉。”
若雪不说话,只轻轻地给兰夫人捏肩膀。
“你说,要不要再派人去……”
兰夫人很犹豫,想了想又想还是摇摇头,“算了,一动不如一静。再等等。”
她又连忙用朱笔在帛纸上写下几个字,折好递给若雪:“你交给她,叮嘱她万万不可惊慌,事已了。就算看到故人,切忌不可自乱阵脚。”
“是。”
……
……
咸阳城外百里。
军营拔地而起,这次是连夜奔赴咸阳。
两个时辰后,咸阳城的影子一点点地从天边出现,在太阳即将彻底升起前,庞大的咸阳彻底出现在众人眼前。
军卒士气一震。
蒙毅快马来到王车,也就是张婴酣睡的地方。
他刚进去,诧异的发现张婴并未睡。
秦皇端坐在案牍前批改奏章。
阿婴小爪子轻轻撑在桌面,垫起脚,下巴搭在手背上,明明眼皮子一耷一拉着困得不行,然而但凡嬴政抬头,他会立马精神地也扬起脑袋,“咿呀”着露出单纯无齿的微笑。
陛下虽没给回应,但陛下办公时非常讲规矩。
能容忍小不点在案牍边笑闹,足以证明对他的亲睐。
张婴完全不知道蒙毅心中的感慨。
经过这几日的卖萌,张婴对玄衣贵人只有一个感觉:服气。
这位贵人就像身经百战,百山百胜的老将军。
任你撒娇、卖乖、小心机,花样搞尽,对方始终如淡然处之,巍然不动。
张婴甚至还使出了茶饭不思的绿茶小心思。
就是玄服贵人在熬夜批改案牍时,他也不肯吃饭不肯睡,痴痴地趴在案牍前,忽闪忽闪的大眼睛眨呀眨,执拗地要等着贵人一起用膳。
然而对方放下竹简后,只稍稍讶异,便很坦然地接受张婴的等待,只比平时多拍了拍张婴的肩膀。
张婴当时都愣了。
就这?完事了?
但当张婴犹豫要不换个人抱大腿时,玄服贵人又坚持日日带他上王车用膳,前一天他不动筷子的膳食,第二天保管会换,怎么看怎么贴心。
张婴这性格吧。
曾经的他没资本,没得选,所以养成了但凡有一丁点机会就不会轻易放弃的习惯。
这边磨得多,张婴再见便宜爹时情绪都稳定许多。
今日,他也只扫了一眼,以为便宜爹例行公事完就会走。
没想到便宜爹叽里咕噜一会,忽然冒出来几个他能听懂的词汇。
“回家。”“认祖。”
张婴脸色一沉。
竟然就要回咸阳了吗?
他还没做好准备。
张婴的小手下意识握住了玄服贵人的衣摆。
嬴政的目光落在对方的小手上。
“仲父,困……仲父,去仲父家……”
软软的嗓音带着哈欠响起。
嬴政沉默地看对方小心翼翼地靠近,小脸枕在他的椅子上。
他眼眸微敛,最后,嬴政将张婴裹好毯子单手抱起来,放在身侧的小榻上,默许了对方拽着他衣襟的行为。
蒙毅瞅了一会,忽然有些不得劲,这一副父慈子孝图是怎么回事?
定是阿婴不知自己是亲爹,等尽早回归蒙家才是。
如此一想,蒙毅忍不住拱手道:“陛下,臣请先回蒙家一趟。”
嬴政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你看看。”
嬴政将赵杰送上来的有关张婴的简牍,递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