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辰景院内。
萧允桓的贴身侍卫祁凌将萧允桓回来的消息告知了黎妃曲黎。
曲黎应了声,抬手让祁凌退下了。
萧允桓还活着的消息,她早几日便已知晓,她派去寻他的人比之他的车程要快上几日,说到底,还是被个女子给拖累了脚程。
若他骑马往上京赶,早两日就会回来了。
他带了个怀有身孕的女子回来,也是可怜了明汐那孩子,一心念着他,还为他哭瞎了双眼。
曲黎一袭素衣半倚在贵妃榻上,身姿慵懒,掩唇打了个哈欠,抬眸往一侧屏风后瞧了眼,嗓音淡淡道:“可都清理干净了?”
屋内一身着玄衣的高大男子立在那里,神色凝重:“回姑母,都清理干净了。”
曲黎应了声,目光悠远,似是感慨:“允桓回来了,他与明汐虽成亲没几日就分开了,明家那姑娘生的貌美,他自也是喜欢的,若让他知道你动了他的女人,我也不好护你。”
玄衣男子应声:“是,姑母。”
萧允桓回到王府时已近酉时,在过了垂花门后,他步子放缓深邃的眼眸向着栀风院的方向望去,凝神片刻,还是转向了辰景院。
“母妃。”男人嗓音暗哑的唤着,似有心事在压着。
曲黎应声,将萧允桓上下打量了眼,伸出手来示意他坐在她身旁,笑声道:“回来了就好。”说完,她稍收了收笑意,敛眉道:“明汐她——眼瞎了。”
萧允桓闻言神色淡然,瞧不出丝毫情绪,早几日他便已知晓了此事,那时他骨节分明的一双手青筋凸起,眸中隐隐透着凛冽的恨意。
而此时却是表现的那般云淡风轻。
曲黎见他不语,又娓娓说道:“明汐为你守在王府终日不出,又哭瞎了双眼,成亲三日你便带兵出征,将她一人扔在王府中,这已是有违夫妻仁义。”
“偏偏她还未有子,你又带回来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曲黎心中忧虑,他要如何与明汐言说?
又如何平息奉阳候的怒气。
奉阳候府世代簪缨,文人风骨,自来清高,在上京门生又极多,向来受人尊敬,他的嫡女受了此辱,日后在上京都抬不起头来。
为萧允桓哭瞎了双眼,夫妻恩爱时尚可言说情意深厚,如今,也只是个笑话了。
不可不给奉阳候面子,直接就闹僵了去。
“本宫会私下去奉阳候府走一趟,你不必忧心,至于,明汐那里,你且要宽慰好她。”
“儿臣明白。”
曲黎轻叹了声,食指轻揉太阳穴,温声道:“去见她吧,你回来了,她定是等急了。”
“儿臣告退。”
萧允桓离开辰景院时,远处天幕半边霞光,极为灿烂,他不觉间想起初次遇见明汐时,骑在马背上的女子比之霞光,更加明媚。
那时春日寒寒,她身着一袭绣蝶锦衣,一张娇靥上略施粉黛,恬淡优雅让人移不开眼,柳腰莲步,似天上月又似山涧清泉。
只是后来天幕骤变,响起惊雷,落了雨。
他抬步向栀风院而去,心中似是无尽的黑洞。
直到他沉稳的脚步即将迈进栀风院时,萧允桓突然觉得战场上的铁戟都不如他的脚步沉重,他眼眸无波的望着近在咫尺的栀风院。
他和明汐在此住过三日的院落。
新婚之夜,他曾在掀开她的红盖头时对她许诺,此生此世只爱她一人,忠于她一人,也只会有她一人。
而此刻,他俨然没有做到。
等在院中的霜玉看到立在门前的萧允桓,抑制不住激动的行了礼后,转头看向屋内,嗓音含着笑意:“小姐,霁王殿下回来了。”
萧允桓被定在那里的脚步终于挪动,向着明汐而去。
“汐汐。”男人暗哑的嗓音落在明汐耳中。
是她日夜盼着的声音。
是萧允桓。
明汐早在听闻萧允桓回来时就让霜玉给她换了那件绣紫鸢花锦衣,那是萧允桓送给她的,她曾答应他,待他回上京的那日要穿着这件衣服去接他。
萧允桓进屋前,她还伸出葱白的指触了触柔顺的发髻,虽是有霜玉竹青在,她们适才还将她夸赞了一番,可她眼盲不能视物,心中还是会隐隐感到不安。
毕竟萧允桓离开时她去送她,目送大军离开数里,而此时他就在她身前,她却不能看一看他,一年未见,她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些许改变。
既然他已去过辰景院,母妃定是已与他说过如今她眼盲之事了,她嗓音略低的应了声:“夫君,你回来了。”
平淡而恬静,似是从漫长光阴里穿过,落在萧允桓耳边,里面满满都是期待的情愫,透着几许苦涩而后味又极为清甜。
萧允桓神色间闪过一抹愧疚,随即不见。
他走上前,将明汐的手握在掌心,一年未见,二人之间似是生疏了许多,他看着眼前明眸皓齿的清丽女子,一张娇靥散着淡淡笑意,他嗓音温和道:“本王已命人去寻名医,你的眼睛会好的。”
明汐闻言冲他浅笑了下,似是要宽慰他:“无碍,我已习惯,夫君不必忧心。”
她纤柔的手抬起,想要触一触他的眉眼,让心中的不安与不真实可以消散些,可她看不见,只能凭着感觉去触摸,有些没节奏的触在萧允桓轮廓分明的脸上。
萧允桓握住她纤细的指,带着她触上他的眉,他的眼,最后落在他侧颜上,他望着明汐,不过碧玉年华的女子,黛眉秀丽,面庞绝色,一双澄澈的眼眸水灵灵的似是琉璃般,只可惜,却不能视物。
想到这里,萧允桓有一瞬的怔神。
明汐突然开口问他:“夫君,你身上是什么味道?”
她记得箫允桓不喜浓香,他身上永远都是淡淡的松针香。
她有些想念他身上恬淡清冽的气息,就如春日惊雷雨夜里他披在她肩上那件外衣的香气。
萧允桓回过神,眸底一片暗沉,他身上是什么味道?
他自己都要想上一想,却又不知如何回她,他有面对一切的勇气,却不能对着眼前的女子说他身上是别的女子的气息。
萧允桓心中一紧,眸中泛着愁绪,他该如何与她言说绵绵的事?
以明汐的性子,若是知晓了此事,定会离开他。
她向来爱恨分明。
“许是从宫中回来时去了趟脂粉铺子,沾染上了些味道。”
他说完,从怀中取出一盒胭脂放在明汐手中,嗓音温润道:“送你的。”
明汐并未多想,接过来闻了闻,没再多问。
——
晚膳后,萧允桓留在这里过夜,在他带兵作战前已与明汐成亲三日,也是与佳人夜夜欢愉了几日,如今近一年未见,他自是极想念明汐的。
只是,念着明汐如今眼盲,萧允桓还是顾虑着她,本想着来日方长,可同榻而眠难免亲昵,不可避免的要了她。
此时院中回廊右侧的木阶上,霜玉与竹青并排蹲坐在那里,二人皆是双臂抱膝,情绪很是低落,霜玉和竹青都是跟着明汐的陪嫁丫鬟,自萧允桓战死的消息传来后,栀风院里的其他侍女都被遣去了别处,只有她二人。
今日,霜玉听闻殿下回来时,心中本还有些忧虑,可府中事是传得最快的,小姐和霁王殿下用晚膳时,她和竹青就知晓了殿下这次回来还带了一个怀有身孕的女子。
这也太过分了,成婚三日就将她家小姐丢下出征,她家小姐更是为了他哭瞎了双眼,可她家小姐还未有子,带来的这女子都怀有身孕了。
霜玉这般想着,眼圈都给憋红了,哪有这么欺负人的,就算是皇家人又如何?当初可是霁王殿下主动去求娶她家小姐的,上京谁人不知。
‘克夫’的名声已让小姐被人诋毁嘲弄,如今更是成了那些看笑话之人背地里的笑柄,偏偏那带回来的女子还住在春月院里,那里可也是主院。
霜玉憋得实在难受,没忍住骂了句:“定是个狐媚子,霁王殿下从前多喜欢咱们家小姐,怎得就被她给迷了?”
竹青蹙着眉头,心里也憋着气,不过她的气焰不在这里,她是在担忧,日后若是那女子生了长子,霁王殿下再宠爱她,她们家小姐的日子可要如何过?
她回着霜玉:“再气也无用,霁王殿下已命人吩咐了,谁若敢将此事说给小姐听,就割了舌头。”
霜玉说气话:“割了就割了,总不能让咱们小姐一直就这样蒙在鼓里,这分明就是欺小姐眼盲。”
屋内春光一片,霜玉和竹青在院中你一言我一语的抱怨了许久,终究是顾及着自己的家人不敢将此事与小姐言说。
一场温情过后,昔日的情意从心底泛出,二人许久未见的生疏感被这场床笫之欢消散,明汐依偎在萧允桓怀中,似只绵软无力的猫儿,其实这一年来,她心里的苦楚极多。
只是,此刻她有太多的话想要与萧允桓说,就只捡着欢喜的说了,她红唇微启饶有兴致的说个没完,欢愉之后的萧允桓自是有足够的温情与情意在,他此刻也乐得听她的声音,耐心的回应着。
说到最后,明汐似是太累了,漂亮的眼眸微阖,直到实在支撑不住,她嗓音软糯糯道:“夫君,我想看看你。”
可惜,我看不见。
萧允桓懂她的意思,新婚当晚她也是这般依偎在他怀中,只是那时她不安分的像只兔儿,她凑在他耳边悄悄的对他说:“夫君,你是我见过生的最好看的人,君子如玉,谦润有礼,霁月清风,如日如月。”
她恨不得将所有美好的词都用在他身上,而事实上,萧允桓也着实配得起,他身上既有青年人的温润又有着上位者的沉稳冷彻,而他可以很自如的在这二者间切换。
萧允桓的相貌实则是随了他母妃,当年的黎妃娘娘是出了名的美人,只是黎妃娘娘神色间总是带有几丝疏离,萧允桓则无。
萧允桓默了默,不知如何回答她,许久,只吐出了三个字:“对不起。”
明汐一时间不知他这三个字是何意,是在说对不起她让她等了这么久,还是对不起她让她瞎了双眼,亦或是他还做了别的事?
她意识到自己有些要收不住情绪,将脑袋埋在他宽大的胸膛处,嗓音低低道:“我困了,要歇下了。”
“好。”
——
一时间,霁王府因着萧允桓的存在再无往昔的寂寥宁静,一切就如雨后春笋般突突的冒出头来,处处皆是欢声笑语。
整座偌大府邸,仅有明汐一人不知晓与萧允桓同归的还有一位怀有身孕的女子。
一早,萧允桓陪着明汐用了早膳,从前她爱吃鱼,自从眼盲后就很少再吃了,霜玉每次都是将刺给她挑出来,可她还是不愿再吃。
好似每次吃鱼都是在强烈的告诉她,她眼睛瞎了,再不能像从前一般视物,就连吃鱼都要吃的战战兢兢的。
萧允桓给她将鱼刺挑出,喂到她嘴边,明汐迟疑了下,还是张开了红润的唇吃了下去,待细嚼慢咽后也没与他说如今的她已不爱吃鱼了。
萧允桓离开后,明汐今日乖乖的用了药,霜玉见她最近都格外排斥用药,今日倒是一口给饮下了,心中又怎不明白小姐的心思,如今霁王殿下回来了,小姐定是希望眼睛可以快些好起来。
她家小姐从前明媚如炙光,性情开朗,如今不过一年光景就似变了个人,尤其是眼盲后性子都变得温静了。
她瞧着都心疼,想当初,侯爷宁愿对小姐用家法也不愿她嫁给霁王殿下,看来侯爷是对的,不然当初那么多世家公子去踏奉阳候府的门槛,小姐随手指一个怕是都比如今的日子强。
明汐在院中古槐树下坐了会,突然说道:“霜玉,带我出去走走吧。”
霜玉正有些怔神,闻言应了声。
她心里很难受,她跟在小姐身边多年,见不得小姐如此受辱,心中纠结的紧,本想着割舌头就割舌头,可她家中还有老母和幼弟,这让她无法下定决心。
霁王殿下虽是生的霁月清风俊朗模样,为人也温润谦瑾,可她听小姐说过,霁王殿下的心比冰石都要冷,更是狠厉独绝之人。
她不觉间叹了声。
明汐顺着声音侧首看她:“怎么了?”
霜玉极少在她面前叹气,这让明汐疑虑起来。
霜玉心疼的看着明汐,嗓音劝慰道:“小姐,奴婢阿娘昨日来信说家里养的鸡不下蛋了,可把她给愁坏了,我也是适才想到了这件事,才叹了声。”
明汐闻言浅笑了下:“兴许过几日就会好了。”
霜玉嗯了声:“奴婢也是这么给阿娘回的。”
霜玉引着明汐穿过垂花门,又过了游廊,来至一片石榴园处,她目光扫视四周,温声说着:“小姐,到石榴园了,您以前最——”霜玉及时止住了话。
明汐并未在意,也没什么不能提起的,她眼瞎了就是瞎了,别人不提起也改变不了这个事实,她嗓音清丽道:“就在这待会吧。”
明汐在一处凉亭里待了会,不远处似乎有女子说话的声音,她耳力好,听得清楚,那女子的嗓音听起来不似上京中人,倒像是边疆人。
她侧首转向霜玉,问她:“府中何时多了外来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