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刻之前,她还以为月事忽至已经算作是今日最大的难堪,殊不知,来了月事之后弄脏别人的衣裳,远远比之“更胜一筹”。
眼前的女子久久的沉默,像只呆鹅一般,反应迟缓。柏衍亲眼所见,几乎有些怀疑,这到底是不是那位在太极殿上决然坚毅的长公主?
这才第一天,麻烦便接二连三,柏衍也说不清,自己的打算到底是对还是错。
褪去了长公主前呼后拥的繁华生活,她此刻不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娇生惯养,手不能提肩不能抬,若是真的让她做侍女,怕是自找麻烦。
好在自己还没有那么异想天开,真的让她做什么侍女。
散去脑中的思绪,柏衍在萧蔻的沉默里出声:“既然是因你弄脏的,便交给你处理,算作是将功折过。”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自己的外袍脱了下来。
萧蔻深有自知之明,知道这样已经是最好的处置之法,忙不迭的点头应下。
柏衍将将脱下自己的外袍,萧蔻便伸手自觉的接过,小心的抱在了她的怀中,那副样子好像是抱着的是什么宝物似的。
他微微挑了挑眉,随后无声默认了她的做法。
抱就抱吧,一件衣服而已。
“歇着吧,侍女很快便回。”交代一声后,他转身头也不回的离开,看这个样子,是不会再进来了。
抱着月白的外袍,萧蔻对着他的背影长长的出了一口气,僵硬的背脊稍稍松懈了几分。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一名侍女拿个布袋子进入萧蔻所在的厢房。
看着怕是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活泼的双丫髻,圆圆的脸蛋,一双杏眼可爱也透着机灵,让人看第一眼便生出些好感。
侍女身上一身淡绿色的衣裙和上船时见到的侍女所穿的,是一样的样式,大约是南王府侍女共同的标志。
“云姑娘,奴婢是南王府的侍女,名叫青竹,让奴婢扶您去内室更换衣裳吧。”说话间,少女便要上来扶她。
萧蔻苍白的唇边,愣是挤出了几分笑意,道:“你叫我云舟便好,我也是王爷的侍女,与你没什么不同。”
青竹却煞有介事的摇了摇头,讨喜的圆脸笑得十分的灿烂,否道:“是王爷让奴婢这样称呼您的,奴婢不敢僭越,以后青竹便会侍候在云姑娘身边。”
这位云舟姑娘不仅有王爷亲自抱着上船,还被安置在王府主人才能住下的房间,若说是侍女,青竹哪里敢信?更别说,还有王爷的吩咐。青竹察觉自己未来的主子是个温和的人,心中十分的雀跃。
闻言,萧蔻没有再出声,只道谢:“谢谢你,青竹。”
柏衍怎么说她便怎么做,矫情推辞只会徒增不喜罢了。
在青竹的搀扶下,她总算是换好了干净的衣裳,但小腹上的隐痛,却像是在和她作对似的,越发的尖锐,双唇几乎失了血色。
青竹悄无声息的赞叹着“云舟”不经意间流露出来的怜人美态,同时也难掩担忧:“姑娘,船上有王府随行的大夫,奴婢去请来为您看看吧。”
说着就要转身去找人,但萧蔻拦下了她。
轻描淡写的道:“只是惯例罢了,只要过了今天就好了,不需为大夫添麻烦。”
她虽然不是极有眼色的人,但并非不会察言观色,这才是头一天就已经错漏频发,想来柏衍定是不喜的。
此时此刻,她只恨不得在这船上做一个隐形人才好,万万不能再添任何的麻烦。
两人对话之后,厢房终于安静了下来。
萧蔻从窗外望出去,岸边的景象渐渐模糊,船已经平稳的离开了渡口上路。
燕京城,离她越来越远了。
天色已经完全黑了下来,腰腹间传来的不适让萧蔻没有胃口,她双眼无神的望着窗外,打算再过一些时候就早早的睡下。
“咚咚咚”有序的节奏声传进室内,房门被人从外面叩响了。
青竹正在桌案边稍作整理,闻声后旋即上前开门查看,她抽空看了一眼,只看到萧蔻的视线仍旧停留在窗外,也不知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
一阵细微的说话声之后,青竹再度转身回到萧蔻身边。
“姑娘,晚膳已经备好,王爷下令摆在了他的房间内,请姑娘过去一同用膳。”
青竹虽复述着安书带来的话,但看到萧蔻苍白的面色,又实在是于心不忍。可说到底,王爷的命令又无人敢违抗。
萧蔻浑身虚软无力,背脊半倚在窗边的圈椅上,听完青竹的话,神色未变的点了头。她忍的腰腹间的痛意,吃力地直起了身子。
一时不察,脚步轻晃了些许,才扶住桌案稳住了身形。
青竹越发担忧,正要开口劝,萧蔻似乎对侍女要说的话有所预料,只低声道:“没事,走吧”。便抬起步子往室外去了。
侍女见状,连忙快步上前去搀扶她的手臂,让她能借力走得更稳一些。
出了厢房的门,萧蔻才知道,原来柏衍的房间就紧挨在她的隔壁。
也不知道隔音好不好,看来以后说话还要多多注意才是。
萧蔻察觉到,两间房的室内格局大致相同,只有摆设上有所区别。这个时候她才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待遇比想象的好太多了。
外间的圆形桌案上已经摆好了晚膳,菜色丰富不像是在仓促的赶路中所能具备的。
柏衍从侧间的书案起身过来,只稍看了萧蔻一眼便从容的坐下。他对着安书和青竹挥了挥手,两人便领命退了出去。
而后他才淡声道:“坐下用膳。”
室内只剩两人,这话显然是对萧蔻说的。
她依言坐下,两副碗筷只隔了一个身位的距离。
桌上的菜很新鲜,少有刺激的口味,带着一股淡淡的酱油醇香,做菜的厨子大约也是金陵惯有的手艺。
说起来,萧蔻的口味倒是和常见的北方人略有不同。
许是随了外祖一脉,她自小便喜欢清淡的饮食。宫中御厨为了迎合皇帝,大多也是擅长出多油多辣的菜色,三餐不合口味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让她觉得苦不堪言。
今日桌上的菜色倒是合她的胃口,可小腹处如针扎一般,就是天上的蟠桃摆在面前,她也是咽不下去的。
为了不做扫兴之人,她只得小口小口的咀嚼,权当作陪。
一座之隔的柏衍是孔武的男子,胃口自然要比萧蔻大很多,她还在神游天外,他的一碗米饭已经见了底。等他吃得差不多的时候,抽空转头看了一眼萧蔻,旋即微微的蹙了眉头。
她虽然一直在动筷子,却只盯着自己的小碗,并不夹菜。这么长的时间过去,米饭几乎没有减少。
女子饭量本就不大,时不时的就要闹一次没胃口,这倒也没什么。可问题是,萧蔻的面上已经寻不到一丝红润血色,在烛火下血管清晰可见,肤色几近透明。
他眉间弧度更深,问:“你生病了?”
虽是问句,但他沉沉的声色中分明是笃定的。
萧蔻没来由的便跟着有些紧张,生怕自己又惹了麻烦,让他生了不悦。半晌后,才斟酌着察言观色道:“第一日都是这样的。”
话落,她的耳根又红了。
当世风俗如此,月事细节哪能宣之于口。若是更避讳些的女子,怕是宁肯以死明志也不愿意开这个口,可萧蔻哪里还能有那许多的讲究。
当着男子的面说这样的话,她又何尝不觉得难堪,但根据这短短一日共处后的教训,她觉得对柏衍此人还是实话实话为好,以免触了他的逆鳞自找罪受。
见她强撑,柏衍本想问她为何不让大夫来看,不过转瞬之间他又将话咽了回去。
她应该是觉得自己惹了麻烦,这才不想再多事。
想到这里,柏衍蓦的有些头疼。
的确是麻烦,当初他看重长公主是把好刀,应了她的要求。可没想到,做刀时倒是坚毅好用,可一旦离了皇宫,便柔得像水,让人是抓也抓不住,打也打不得。
终归是忽略了她娇生惯养的事实。
若是往常在宫中长公主不适,那可是要惊动整个太医院的大事,何至于像这样无人照看。是他自己的将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柏衍鲜少有这样无力复杂的感受,惹得他在心中直叹气。
“不舒服便回去休息吧,若是还有什么不适,记得让大夫来看。”
听他这样说,萧蔻松了一口气。
“多谢王爷。”轻声谢过后,便要离席回自己的房间。
步伐不稳,摇摇晃晃,柏衍在她身后静默注视着,不动声色。
不过须臾,就证明了并非是他多虑。
萧蔻一路颤颤巍巍的,还未走到门口,便软软朝着地面倒了下去。
柏衍对此早有防范,他几个大步便上前将她接住以免触地。
看她眉眼紧闭,唇无血色,他长出了一口气,今日第二次将她打横抱起。动作间,鼻尖始终有淡淡的馥郁馨香萦绕,这样的味道,柏衍已经有了熟悉感。
可惜此刻他并未有旖旎心思,反而是带着自嘲。也不知当初是怎么想的,他竟敢开口让萧蔻做侍女。现在看来,合该是自己为她做仆从,殷勤的抱上抱下才对。
柏衍几乎可以预见,萧蔻在金陵一日,他便再难轻松得了。
走道上,柏衍示意安书去将大夫请过来,脚下不停的将萧蔻抱回她的房间,俯身安置在床榻上。
青竹迅速上前为萧蔻将鞋子脱下,又为她盖上被子,而后再次消失在室内。
柏衍站在萧蔻的床前一时没有走开,索性无事可做,便借着烛火的光,细细打量她的面容。
浓密修长的眼睫在火光的照耀下,明暗交替,让他突然回忆起了东宫侧殿那一晚的情景,只是此刻她的面色苍白几近透明,没了那一日的羞赧美态。
大夫很快便进门来,诊脉之后只道萧蔻乃是连日哀恸劳累,修养不得宜为女子宫房添了寒气,这才会影响月信时腹痛难忍,致其虚弱晕倒。
此后只消好好保养即可。
柏衍在一旁听了,未置一词。
他挥了挥手让大夫退下,再次沉默下来。
“好好保养”,连大夫都看出了她这幅身子的娇贵。他自然是不会亏了她的,难不成还真让她去做侍女的活计?
空气中有一声轻笑,不显愉悦,反带讽刺。
大夫都说了没大碍,床榻上的人也有人照顾,用不着柏衍再操心。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紧闭双眸的萧蔻,眸色复杂意味不明,许久后才收回视线,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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