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的几天,每天早晨到学校,乔念都需要很大的勇气才敢把手伸进课桌膛里。她左左右右地摸,每一个角落都摸了个遍,最后才如释重负呼出一口气来。
没有信封。
前世高三大约这个时候,她的书桌里每周都会出现一个信封,黯淡的、灰色的信封,信封里面,同样灰色的一张纸,上面只写一行字,‘我用生命爱你!’字体很生硬,张牙舞爪,后面是一滴凝固了的、红色的液体。
那时候她只觉得无聊,而且从来不认为信上那一滴红色的液体是真的血。
死过一次,她知道了那个人的变态程度。
心惊胆战地过了好多天,一直也没在课桌里收到前世的那种信封,乔念松出一口气。这么看来,之前在实验楼后面那一瞥,那个变态是没看清她的。而且学生证也没捡到她的?这个认知让乔念兴奋不已。
只不过有一个疑问很快又占据了她的心思,那他去实验楼后面干什么?总不可能他一早知道她的学生证会掉在那里?可是转念一想,如果说是碰巧也不是不可能,毕竟前世他就溜达到那里捡了她的学生证。
下午最后一节课前,乔念被叫到了班主任李启敏的办公室。
老李教英语,男,四十出头,四方脸,三角眼,不大,却满是精光。这人素来以严厉和苛刻著称,班上同学都怕他。老李其实人不错,他就是看上去凶。
“这个学期辅导员和学习委员的工作就别做了,乔念,”老李刚说这一句,乔念几乎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点了点头,说了句,“谢谢李老师。”
老李还是解释了一下,“高三了,时间紧。”
其实这两个职务压根没什么活儿,辅导员每周去给初中小孩上一堂班队会,随便聊聊天、灌点鸡汤一节课就过去了;学习委员也就是考试之后统计一下成绩。
老李这是给她‘减负’呢,乔念清楚得很,一面感激一面也是觉身上担子很重,她甩开脑海中一切杂事、杂念,下定决定要以更加优异的成绩来回报老师对她的特别关照。只不过在那之前,她还需要做一件事,“李老师,这个星期我再做最后一期辅导员,好吗?”
这一周的班队会辅导课,大约是乔念的辅导员职业生涯中准备最精心的一次课了。不仅制作了‘精美’的PPT,还特意求她爸托关系邀请了一位警察叔叔来做宣讲。
班队会主题是《对校园霸凌说“不”》,乔念主动申请的辅导对象是初一12班。
乔念进到小崽子他们班的时候,那一字浓眉一下认出她来,第一个鼓掌,站着鼓掌,特别兴奋的样子,边鼓掌边吹口哨。整的不像开班队会,倒像是看世界杯。跟着他起哄的还有几个小男生 ,反常的是那个小崽子却是安安静静坐在他的座位上,头都没抬。
他的座位就在老师讲台旁边,孤零零的专座。由此可知这孩子的学习和纪律情况。
然后,警察叔叔走进来。
一群孩子老实了。
乔念清了清嗓子,“同学们,我们今天特别邀请了和平区分局的张干事给我们上一节关于反校园霸凌的课。这件事跟我们同学的生活息息相关,请大家要认真听讲,张干事讲完后我们还有答题环节,答对了有奖品哦。”
她说着,举了举手中的盒子,变形金刚的手办,她自己花的钱,三百多块,乔念想,她还真是大方!
张干事很快做了一个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就开始宣讲。乔念之前跟他商量好,根据PPT进行讲解,因为这种宣讲对于任何一个宣传科的干事而言都是小儿科,所以两人事先也没做演练,直到张干事看到大屏幕放出的PPT,他这才追悔莫及。
这小姑娘是做了个什么PPT啊?!
通常情况下,宣讲反校园霸凌的内容先讲讲危险性、再鼓励一下学生们团结互助就好了,结果这小姑娘做的PPT,一上来就是少管所的巨大招牌!
张干事无法,因为领导分派任务的时候说得明白,‘充分参考同学的需要’,那他就只能按PPT上面的内容讲解。
“校园霸凌,行为恶劣达到一定标准的将会被送往少管所。”
其实这里面是有标准的,但初一的小崽子可能理解能力还不大行,大约是理解成‘所有的欺负人都要被关起来’,底下坐着的所有学生都不敢做声了,刚刚头都不抬的小崽子也目不转睛盯着前面,一下看看大屏幕,一下又小心地看一眼警察叔叔。
第二张图出来的时候,张干事的嘴半天没合上。
屏幕上一个十几岁的青少年,穿着蓝白竖条的囚服,脑袋光秃秃的,正在痛哭。他哭得太难看了,以致于鼻涕眼泪分不清楚。还是个特写,整张照片最显眼的就是一张大嘴和上面的无名液体。
这要怎么解说?张干事很苦闷,这时听到旁边乔念跟他说了一句,“张叔叔您介绍一下进了少管所都要接受哪些改造。”
当张干事说到“要剃头”的时候,乔念特意观察了,包括那小崽子在内,以及那一字浓眉和那天嗑瓜子的,全都下意识地动了动自己的头发。
效果满意。
第三张图是一群穿着囚服的青少年,坐在小板凳上围在一处,折纸盒子。因为很像大家一起过家家、做手工,班上竟然传来一阵笑声。乔念勾唇。
第四张图是一个穿着囚服的少年在扒大蒜,可能辣到了眼睛,一边扒一边抹眼泪。笑声没了,底下的孩子们安静了下来。
第五张是一个穿囚服的少年在踩缝纫机,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疲惫,身旁已经堆起高高一撂布袋子,到人坐着的腰部位置,但他还是一直在忙碌。
第六张是一个穿囚服的少年在拿刀削着一个什么东西,特写在他的左手手指上,贴着两个创可贴,伤痕累累。
第七张连人脸都没照进来,只有一双很脏的手,上面都是泥还有灰,整理着泥水里的莲藕。
张干事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他觉得这次的宣讲主题不应该叫“反校园霸凌”,应该叫“少管所里的惨淡人生”。
好在到了最后一张图,张干事心想终于快完成任务了,忙不迭打开,可是一看图他愣了,无话可说。
黑乎乎的,一片。
乔念说,“对不起,我忘了调亮度。”她在电脑上又操作处理了一番,大家这才看见,那黑乎乎的一片里,渐渐显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形。是一个少年的身影,他坐在地上,靠着墙角,双手被缚扣着手铐,脚上也有脚镣。他扬着头,可是整个屋子连个窗口都没有,根本不知道往哪里看。
张干事一下子反应过来,不禁深深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姑娘,暗道这孩子真是不简单,这种手段都被她用上了。
他说,“如果在少管所犯了错误,有可能会被惩戒,关禁闭。你们所看到的就是禁闭室。”
所有的小崽子都沉默。乔念看了看坐在讲台旁边那个,那孩子透过散落的额前碎发,愣愣盯在黑乎乎的屏幕上,再认真不过。
感激地送走张干事,乔念回到班上,“下面我们来进行有奖问答。”她举了举手中的变形金刚盒子,下面很多小孩,尤其是小男孩的眼睛都亮了。
“问题是——在少管所里劳动的时候,如果忽然想上厕所怎么办?”
很多同学举手。但凡懂点行的同学都看得出来乔念手里的变形金刚,价值肯定不菲。看包装就知道。几个积极的,都要站起来举手。
乔念叫,“陈奇。”
那崽子的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清冷眉眼望向乔念,他说,“跟……警察请假?”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老实、本分、又窝囊的做法了。上个厕所还要请假。但是估计她就是需要这么一个让他老实的答案。
然而,令人始料未及的,她竟然摇了摇头,“不对。”然后还遗憾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变形金刚。
陈奇扁着嘴站着半天,然后赌气坐了回去。
他这个答案可能是许多人的答案,一下子大家举在半空的手都放了下来。良久,才又有寥寥的同学举手尝试,有说“跟长官请假?”有说“跟队长请假?”有说“跟监狱里的大哥请假?”竟然还有一个说“就地解决”的。
可惜都不对。
最后那一字浓眉急眼了,“总不能憋着吧?”
乔念响亮回应,“你答对了!来,奖品归你!”
底下乱成一片,哀鸿遍野。
“少管所里每一个囚犯都是有劳动任务的,扒大蒜的话是一个人五公斤,踩缝纫机缝口袋是一人五百个,你干不完活,是不给休息的,也吃不成饭,没准还要受到惩罚,所以大多数人都会选择——憋着,到很必要的时候才会去,节省时间快点干完。”
在回高中部的路上,乔念在想,刚才骗那些孩子的话会不会穿帮?就是五公斤大蒜那些,她瞎编的。不过穿帮也没什么的,只要把那个小崽子吓唬住了就行,反正他家也没有大人可以问。
一下课,田峯的桌边就里里外外围了三层人,全都冲着他手里的变形金刚手办来的。班队会还能得奖品,这是开天辟地的大事情。田峯很仗义,冲开人墙,来到陈奇座位旁边。
“这个手办一看就很贵,哟,好像还是进口的,一堆英文,你看看。”他把手办盒子往陈奇面前一送,不料后者根本不领情。冷冷盯着他,“滚。离我远点。”
陈奇收拾书包往外走。班队会是最后一节课,该回家了。
田峯愣了几秒,也抓起书包追了上去。撞他肩膀,“谁惹你了?没事,胡海和李之浩他们不敢报警也不敢告老师,不会把咱们抓进少管所的。最多以后不朝他们要钱不就得了。”
他一边说,一边扭他的变形金刚。是大黄蜂,因为前些天刚上映电影,所以这个形象最近特别火。
扭着扭着,发现竟然这大黄蜂还能从机器人变成汽车,田峯笑得很灿烂,一抬头才发现陈奇的眼睛能结出冰来。
看着那欠扁的人和他手里的东西,陈奇狠狠地想,那黄东西真丑,就该直接把那么丑的东西塞到他嘴里。看他还笑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