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瑰臻抚摸着粗粝老树根,地上的枯枝败叶纷纷卷起,在半空盘旋着,错落的树根下,撕开了一道裂缝,极具压迫力的魔息涌了出来,深不见底的地下,像深渊的眼睛,默不作声的准备吞噬掉她。
守在山外的霈川身体骤然一震,体内的灵力和血液好似沸腾了一般,一潮一潮的冲击着他的理智。
他能感觉到禁林深处有东西在吸引着他。
那是一种强大而致命的引诱。
霈川情不自禁上前一步,终于越过了雷池。
——“快来啊,我的孩子,我带你回家。”禁林深处传来的低喃直往他的耳朵里钻。
霈川几乎要昏头了,恍惚之间,是手心的灼烫感拉回了他的理智。
瑰臻赐予他的桃枝早已经趁他不注意绽开了绯色的花。
霈川就地盘坐,闭上眼睛,默念心法,清心静神。
但一闭上眼,他更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暗处不怀好意地盯着他。
霈川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短暂的无措之后,他意识到禁林邪门,他不应在此处逗留,于是当机立断,爬起来就要离开。
——“往哪去?”
树影一动,瑰臻从禁林里现身,叫住了正欲离开的霈川。
她又去而复返。
霈川心存余悸,回头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才哑着嗓子道:“师尊?”
瑰臻眉头微微皱起,默然不语。
霈川又问:“师尊怎又回来了,忘了何事?”
瑰臻道:“忘了带你。”她说:“我打开了魔界的通路,你闲着也是闲着,陪我下去一趟吧。”
霈川往后退了几步:“不。”
瑰臻眼角微挑,露出一个姣媚摄人的笑:“你瞧瞧你现在的样子,像个人吗?”
霈川下意识摸了一把自己的脸,放下手时,手里平白多了一面琉璃镜,霈川目光落在镜面上,瞧清楚了自己在镜中的模样。
一个成年男子。
下颌如刀削,凿出锋利的线条,五官依稀能看出熟悉的影子。
假如他能顺顺利利的长大,应该就是镜中的样子。
他的瞳仁是幽黑的,可头发却晕染成了一片暗红,看上去脏兮兮的,他很是厌恶。
见他盯着镜子久久不动,瑰臻上前一步:“跟我去魔界吧……让我带你回家……”
魔界。
霈川曾在人间话本中听说过那个地方。
阴森鬼气,寸草不生。
但是魔,按道理,是该生活在魔界的。
霈川步步后退,直到彻底退出护山结界。
而瑰臻的最后一步,踩在了结界的边缘,再没能继续逼近,只是用一双含笑的眼睛望着他。
说不出那种笑是个什么意味,总之令霈川感到非常不舒服。
他和瑰臻在东山上相处了几日,她不常笑,但偶尔也会展颜,像春风拂桃柳那般,与半山的桃林相应成章。
霈川盯着她的脚,“呵”了一声,极轻微地点了下头,将琉璃镜往碎石上猛地一砸,执起桃枝直刺瑰臻的心口,弑师果决狠戾,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瑰臻伸掌格挡。
桃枝轻而易举穿透了“瑰臻”的手掌,刺进了心口。她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当场化作一缕黑色的雾气,散在了霈川眼前。
一击之后,枝头怒放的桃花凋零。
假的。
果然是假的。
霈川才发觉他一口气闷在胸口,已经快窒息了,他闭上眼,深呼了一口气,果决退出了禁林的地界,那种怪异的感觉终于消失了。
——“往哪去?”
同样的问话,同样的嗓音再度响起在身后。
霈川猛地一机灵。
又来?
没错,又一个瑰臻从禁林里走出来。
霈川将桃枝再次对准了她。
这一回,瑰臻堂而皇之走出了禁林,没有任何忌惮和古怪,抬手压下了他的桃枝。道:“我感觉到异常立刻往回赶,本以为会迟一步,你可能要出事。看来,是我低估你了,你做得很好。”
第一次,有人会将他的安危挂在心上。
这个人是他的师尊。
霈川难得品味到了一点人间温情,可他骨子里的理智和卑微此时作祟,很快将那一点温情淹了过去。他道:“师尊无需担心,身为弟子,理应为师尊除后顾之忧。”
瑰臻是个不需要温情的人,霈川一番话正好说进她的心里。
懂事、省心。
瑰臻道:“陪我下一趟魔界吧。”
霈川瞳孔微微睁大,在那一瞬间,他几乎要认为这个瑰臻也是假的。他说:“方才那不知道什么东西变成您的样子,就是为了骗我到魔界去。”
瑰臻道:“我知道。”
霈川:“它不怀好意。”
瑰臻:“我知道。”
霈川:“兴许前面是陷阱呢?”
瑰臻不为所动:“那就踩进去,看看他们到底目的何在,有我,放心。”
霈川试图拒绝但失败,跟着瑰臻再次踏入了禁林。
那种古怪的感觉又漫上心头。
瑰臻食指带着寒凉,在他眉心轻轻一点,问:“好些了吗?”
霈川闭眼感知了一会儿,道:“好多了。”
那种感觉不明显了,但还存在。
霈川问了一句话:“禁林这么邪门,是所有人都会感到不适,还是单只有我?”
他能这样问,便是心里有了怀疑。
瑰臻不会哄骗他,如实道:“禁林对每个人都不太友好,但你确实是例外。”
霈川:“因为我的血脉吗?”
瑰臻:“也许吧。”
说着,二人回到了魔界的入口前。
霈川看见神树裸于地面上的庞大根系,粗壮地相互勾盘。
地面上都如此震撼,地下一定扎根更深。
霈川面对着狼哭鬼嚎,阴风阵阵的入口,又问:“魔界是什么样子?”
瑰臻:“去看看就知道了。”她站在霈川的身后,推着他上前走了几步,紧接着攥住他的手,拉着他一跃而下。
霈川很快就知道了。
——是一座山。
耳边风声停止,双足落地时,霈川发现他们正身处一座山上。
一座怪石嶙峋,寸草不生的山,入目满是苍凉。
天边能有一轮金乌,炙烤着大地,魔界温度远高于人间,似乎要令人燃烧起来,一滴汗从下颌滑落,还不等落地,便已蒸成水汽了。
也许这就是魔界寸草不生的理由。
没有草木能经受住这样的环境。
霈川还发现自己所战的地方,是一处无比整齐且平滑的断面,他打量四周,再稍往远处一瞧,便有了新发现。
此山竟拦腰断成了两节。
半个山体倾塌在山脚下,阻断了周围的路。
这次不等霈川开口问,瑰臻主动说道:“如晦山,是它的名字,在被人一剑横断之前,它是魔界通往人间的必经之路。”
原来是被人一剑横断的。
霈川活得还算比较久,见过的、听过的不比那群孩子们少。
尤其千年前那一场几欲毁天灭地的人魔混战,他一路上听着各种传闻,都快要拼出一个完整的始末了。
但横断如晦山这事儿还是第一次知道。
“谁干的?”他问。
“李桂。”瑰臻平平无奇地答。
他们在如晦山中腾云穿行,飞得略高一些,更觉得热了。
霈川压着身体里鼓动的燥热,从高处俯瞰,见到了一条绕山的河带。
那河水远看是黑色的,流速很缓,两岸已经露出干涸的河床。
“那河有名字吗?”霈川问。
瑰臻:“白鹭河。”
有点不应景。
霈川跟着瑰臻停在山谷下。
瑰臻对此地很熟,看起来不是第一次造访魔界了。
他们最后的落脚点是一座宫殿。
瑰臻道:“铜花殿,历来魔尊的居所,荒废日久,曾经战时留下的斑斑血迹,溅染在门上,日子一久,便分不清到底是血迹还是铜锈了。所以它有了新名字,叫铜花殿。”
瑰臻奋力上前推开尘封的殿门。
千百年不得见光的古殿被阳光刺穿,霈川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宫殿的陈设,而是一片惶然混乱的虚影,像走马灯一样在眼前闪过,最终定格在遍地的尸体和血流成河里。
人、魔、鬼、妖。
死后都躺倒于一处,挤挤挨挨的在一起,残肢也搅合成了小山一样高,不管生前多大的冤仇,死后也都不分你我了。
一只冰凉的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霈川悚然一惊,才发现自己的神魂方才一直动荡,瑰臻捂着他的眼睛,隔绝了眼前的画面,他才逐渐稳了下来。
然后,他擦了擦眼下,发现自己的右眼在流泪。
而左眼却是干涩的。
他转身望向瑰臻:“师尊……”
接下来的话就都卡在了嗓子里,发不出一丝声音。
因为他发现自己并不需要仰视就能看清她的眼睛。
甚至,他还要微低一下头,从一个不曾有过的新鲜视角,看着瑰臻发上流光溢彩的宝石簪子。
霈川:“我……师尊,这是怎么回事?”
瑰臻也觉得这种感觉很奇妙,她抬头,盯着眼前男人的脸,微不可查的点了点头,说了句:“不错。”
霈川心肝一颤。
不错?什么不错?
四周没有镜子,他刚在不久前见过自己成年的模样,太丑了。
她竟然还觉得不错?
在瑰臻的眼里,霈川现在的模样当真是不错的。
稚气一扫而光,骨骼抽条,一双眼睛是跟她一样的黑色,一头暗红的头发异于常人,但没有少年时那般扎眼了,日后随着修为的精进,也会退去红色,变得像人一样。
魔界一贯如此,修为越高的魔,看上去越像人。
低阶的小杂碎们,长得那才叫千奇百怪,头发赤橙黄绿什么色都有。
想当年的魔尊极夜,初现世时,也是一副弱不禁风的文人模样,骗过了大半个临仙道。
瑰臻说道:“你刚出生时候虽有记忆,但模糊不成形,我隐约觉得那座宫殿有几分熟悉,很像此处。你四处走走,看还能不能记起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