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潇瑶今日开车,难得沉默,实在是看着程栀的面色,安慰谈不上,庆祝更鬼扯。
到了目的地,程栀与她挥手道别。
“唉,要不我再等一会儿,送你们两个一起回家?”
“不用了,裴弋的司机已经到了。”路旁一辆于夜色中显得低调的宾利亮了双闪,似在示意。
“放心吧,正经场合,不会出事。”程栀盈盈浅笑着,关于这点,她对裴弋还是自信的。
夏潇瑶沉默了瞬,突然打开车门迈了出去,给了程栀一个拥抱。
“程小栀,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的。”
“不想说也可以到我身边来,我陪着你嘛。”
程栀的眼眶瞬间一酸,并不惊讶于闺蜜的敏锐。
“好。”
两人于夜色中静静相拥。
“还真有几分恋人惜别的感觉。”夏潇瑶笑着道,放开手,“你去吧,我回家了。”
程栀点了点头,看着张扬的红色跑车疾驰而走,才转身进了灯火通明的会所,下意识扬起素日端庄得体的笑容。
光洁的大理石亮可照人,纸醉金迷,言笑晏晏。
302室,她一路目不斜视地到达目的地,轻轻推开门,室内众人闻声望来,便是一寂。
实在是门口的女子过于夺人眼目,在会所昏暗的灯光下缓缓走来,似乎自成一道风景。
红裙美艳,却被一件浅色风衣遮住风光,正如她肌肤胜雪,偏望来的美目盈盈荡着春水,恬淡的眉眼仿佛含着绮色。
原本坐得东倒西歪的众人纷纷不动声色调整坐姿,在美人望来的目光下端正身形。
程栀在门口站定,明灭暧昧的灯光闪烁不停,照得人心烦意乱。
她目光不动声色地在室内逡巡,直到与坐在最里端仰靠着沙发的男子偏头望来的视线对上。
与此同时,一道清冽的声音响起,如玉石泠泠,偏尾音含着微哑的笑意,平白勾勒出几分缱绻。
“我太太来接我回家了。”
正是裴弋。
程栀目光定住,打量起对方。
男子领口散开了两粒纽扣,略有些无骨般地靠坐在沙发上,肤色冷白,姿势散漫,周身清冷矜贵的气质于这灯红酒绿之地仍出尘出众。
此时他的面上带了两分淡淡的红晕,抬眼望来的视线含着笑意,便连唤她“太太”的称呼都显得分外缠绵。
程栀的心上重重地跳了两下,她捻了捻垂在身侧的指尖,压下耳际的烫意。
果然醉得不轻,她心想。
略过众人视线,她一路穿行,走到裴弋身边,听见这人仍是懒懒地勾着抹笑意,与众人抱歉:“诸位,我要和太太先回家了,失陪。”
只是说完却未起身,只抬了视线定定望向程栀:“起不来了。”
一句话落,周围本便寂静的气氛更是落针可闻,几个估摸着也到中年的男子转头望向裴弋的视线堪称惊恐,又带了几分羡慕。
程栀定了定神,略微俯下身子将人扶起。
本以为醉酒的人身子沉得厉害,没想到裴弋似乎还留着几分清醒,并不将大部分重量依托给她,只是微俯下头在她颈侧,如同耳鬓厮磨一般。
“裴总果然与夫人如传闻中一般恩爱,我今日可算见识到了。”
“这三更半夜还有夫人来接,原以为裴总是来谈生意,竟没想到是来秀恩爱的!”
程栀扶着人往外走,嘴角扬着得体的笑意,与众人寒暄,并未将一众调侃放在心上。
只是走出房门,走出会所,夜间凉风袭来。
靠在她肩上的人突兀轻笑了一声,温热的气息尽数喷薄在她的颈侧,泛起一阵痒意。
程栀控制不住地缩了缩脖子:“裴弋?”
“嗯。”
裴弋并未将身子挪开,只是借着身高优势居高临下垂下眼眸,原本带了锐意的眉骨散开调侃的笑意,在眼皮上撑开一道褶皱,“太太今日真好看。”
!
程栀猛地抬眸,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诧,“裴弋你喝醉了?”
空气猛然寂静。
程栀后知后觉方才那句夸奖是为何意,她悄悄抬头,对上一双似乎好整以暇的眸子。
虽知这人是喝醉了的,但她仍不可自抑地从心底涌上一层欢喜。
她鼓起勇气回望,语气故作淡定:“谢谢夸奖。”
“嗯。”
裴弋收回视线,“好像是有点醉。”
程栀:“……”
两人到了车上,裴弋便向后靠着,微微阖了眼眸,闭目休息。
程栀坐在一旁,借着夜色遮掩,放肆又收敛一般将目光放在身旁之人身上,等到裴弋睁开眼直直看向她,仍淡定地表示关怀:“很难受吗?”
裴弋伸手揉了揉眉骨,“还好。”
“我回家帮你煮碗醒酒汤,这么晚,张姨都不在了。”
裴弋顿了顿,突兀发问:“刚刚怎么一直盯着我看?”
“啊?”程栀猛地一惊,这人方才不是闭着眼睛吗?
她强自镇定:“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裴弋没有说话,沉默了两秒,上半身却更靠近了一些,清淡的嗓音仅是平铺直叙也似带着别样的意味,“有一张让太太爱美的脸是我的荣幸。”
瞬时之间,程栀只觉得自己面上一阵滚烫。
“所以,今天有幸能让太太帮忙按摩一下?”
哗,又一捧凉水兜头浇下。
原来是为了让她帮忙按摩。
也是,互相赞美,礼尚往来,和生意场上往来寒暄无有不同。
程栀抬起眼,看着面前人此时卸下心神有些倦怠的眉眼,觉得心里又冒出两分涩。
她抿了抿唇,也未推拒。
按摩头部穴位,是她为了父亲头疼专门学的,自从某次裴弋醉酒后她看了不忍帮过一次忙,便似乎被这人缠上了一般。
果然,打蛇顺棍,占据“利益”,就是资本家所为。
但她倒不是被剥削的可怜打工人,借着这般动作刻意接近,她的不怀好意,似乎更甚。
她借着这个动作,目光不受控制地从上而下顿在裴弋的面上,觉得这般氛围,倒真有了几分夫妻“恩爱”的感觉。
但仔细一想,裴弋只是将她当作互通“生意”的合作伙伴。
他们一人求利而逢场作戏,一人求情却以利惑之,还真是各得其所。
这般想着,她嘴角的笑意却越发温软。
毕竟,扮演一个得体、端庄、合适的联姻对象,已经三年。
“你今日去了西湖?”裴弋问道。
程栀轻轻“嗯”了一声。
“怎么不叫我陪你一起去?”他依然阖着眼,语气松快,似乎心情尚佳。
程栀的动作顿了顿:“你会同意吗?”
“嗯?”裴弋立起身,伸出手按住她的手指,眼神叫人看不出是醉了还是没醉。
“我为什么不同意?”
程栀猛地抬头,对上裴弋素日冷淡的眉眼间一点浅浅的笑意。
“周助理一个电话,太太就来接我回家了。”
“太太怎么不相信,你一个电话,我就也跟你去了?”
不知何时,疾驰的车辆已经停下,车内车外皆是灯火明亮,将两人之间隐约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氛缓和。
程栀几乎是有些狼狈地移开视线。
又是这般!
裴弋总是这般轻描淡写,端着随意玩笑的姿态将她的心全然捧上云端,宛如浮萍一般没有依靠没有支点地在半空短暂飘荡。
恍惚给她错觉,以为他终于将视线放在了她的身上,以为三年朝夕相处之间,他终于也慢慢给了她回应,或许不多,但有一点点的心动喜欢,便也足够。
但往往下一刻,又会清晰地叫她知道,这不过是她的自以为是。
因为,“因为我们是夫妻吗?”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意,抢着说出了这句裴弋总挂在嘴边的话。
然后听见裴弋有点讶异的应声,似乎带着欣慰。
程栀便觉得心里不知何处升起一阵烦躁。
正如夏潇瑶所说,联姻联姻,在外人看来,她做尽了一个妻子应尽的义务。
所以,因为这样,裴弋总想着也配合她尽到做丈夫的责任?
程栀率先推开车门,“到家了,你既然清醒就自己走回去吧。”
她的语调扬了几分,任谁都能听出其中情绪变化。
“怎么生气了?”裴弋小声说,似乎自言自语,可那声音不大不小,正好传进程栀耳中。
“程栀,别生气了。”
高大的青年身形有些摇晃地从车里下来,大步上前,拉住了她的手,“我真的没有力气,你扶着我点。”
程栀只觉得心里的气一直盘旋,又仿佛被人戳破一个小孔,汩汩地漏着风。
她被人拉住,站在原地深吸了一口气,还是认命一般任裴弋靠在自己身上,搭了把手,向别墅走去。
一旁的司机王叔方才一直没有说话,此时笑呵呵开口道:“裴总,夫人,那我先走了。”
程栀点了点头。
王叔转身欲走,又顿下脚步:“裴总,夫人,这夫妻之间,床头吵架床尾和,不要伤了和气,甜甜美美的才能心情好身体好。”
年前程栀去外地大学进行演出交流,不在杭城,出去半个多月,裴弋也没联系她。
她揣着满怀归心似箭与酸涩回到杭城,才知道裴弋因为过度劳累、饮食不规律,连续加班了三天两夜后直接住进了医院。
面对难得怒火冲天、不复平时端庄典雅的太太,管家与别墅佣人都吓白了一张脸。
彼时,管家小心翼翼问她:“夫人,您是不是和先生吵架了,先生不让我们告诉您,您也没问。”
一句话,便叫她哑了火。
先生不让我们告诉您,您也没问。
不过是联姻夫妻,裴弋觉得生病不用告诉她,她满怀扭捏的心思也没问。
水落石出,但别墅上下都觉得是因两人吵了架、闹别扭,让先生以工作麻痹自己不顾身体还不敢告诉太太,让太太一气之下出走半个多月也不闻不问。
于是,才有了此时王叔的“好心劝慰”。
程栀愣了愣,没忍住抬头瞪了裴弋一眼。
裴弋却仿佛想到什么一般,眼神清亮带着笑意,此时听到王叔的“关心”,也颇为好脾气地直接应了下来:“是,谢谢王叔。”
“我们不吵架。”
“是我不好,惹了太太生气,我等会儿和她道歉。”
王叔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
程栀听完方才两人你来我往一番对话,觉得耳根有点烫,心里涌上一阵心虚。
她低低开口:“我没生气。”
没有生气了,反倒是再次不争气地涌上了点点欢喜。
再次升起了似乎身边这个人也喜欢她的错觉。
回到别墅后,程栀将裴弋扶靠在沙发上,自己去厨房煮醒酒汤。
她盯着飘起的缕缕白烟,有些愣神。
放在一旁的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亮着屏幕,她拿起手机,发现今天微信似乎格外热闹。
半小时前。
夏潇瑶:【你接到裴弋了吗?】
【我到家了。】
【安全回家和我说一声。】
【下次再这样,因为男人抛弃我,我要给你好看!】
看得出她对程栀这般行径留有怨言,只是仍不忍心最后补了一句:【真要离婚,要不要我陪你一起去?】
程栀的手指一顿,良久,才敲动着键盘:【到家了!今天不好意思,下次我再好好陪你!】
【不用。】
【我没事,你安心睡觉,晚安哦~】
她划开界面,看见一个同事问她明天早上能不能帮忙代一节课。
程栀思考了一会儿,拒绝:【不好意思,我明天有点重要的事,你再问问其他老师?】
高中久不联系的班长难得发来微信:【程栀,我们准备下个月举行一次同学聚会,你来参加吗?】
高中同学聚会?
程栀没有犹豫:【班长,时间定下来后告诉我,我尽量参加。】
还有杂七杂八的工作群、同学群似乎消息格外得多,程栀颇有兴致地点开翻阅。
可等到醒酒汤煮好,传出“咕咕”的声音,她关闭微信,只觉得脑子空空,想不起方才看了些什么。
出来后裴弋还靠在沙发上,有些懒散的姿势透着说不出的随意好看,他接过醒酒汤,一饮而尽后才缓缓开口道谢:“太太煮的醒酒汤也格外好喝。”
声线清冽,尾音干脆,没有醉意。
“呯”地一下,程栀只觉得自己恍惚回过了神。
她寻了对面的沙发坐下,认真地抬起眸子,去看裴弋此时的面色。
神色清醒,丰神俊朗,嘴角笑意浅淡,望着她的样子格外勾人。
“你现在清醒吗?”她轻声问。
裴弋的姿态没有变化,耐心回道:“清醒。”
程栀垂下视线,手紧攥着衣角,“那你还记得前两天我与你说的,离婚。”
“三年,到了。”
她轻轻吐出“离婚”二字后,只觉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有种说不出的紧张与莫名的期待。
她想起今天夏潇瑶与她说,做假成真。
她想起外界众人都对她们夫妻情深深信不疑,与她说羡慕恭喜。
她想起别墅上下误会她与裴弋闹矛盾后费心撮合,王叔与她说要甜甜美美。
她想起,如无数次方才裴弋对着她说:“我们是夫妻。”
那,裴弋是真的忘了三年前的假联姻,真把她当成了妻子吗?
是真的、有一点,将目光放在了她身上,因为喜欢,吗?
时钟滴滴答答,四周静得落针可闻。
程栀不敢抬眼,只静静等待着回应。
良久,一道仍然清冽的嗓音响起:“程栀。”
“嗯。”她轻轻应声。
“要不要再考虑一下?”
程栀的心重重地颤了一下,她抬起头,鼓足勇气向前望去。
看见裴弋的姿势几乎没有什么变化,只是面上原本若隐若现的笑意全然消失,眉眼冷淡,望着她的目光仿佛生人一般,带着冷意。
程栀悬在半空的心又重重落下,她松了松捏得有些生疼的掌心,坐直了身子,显得并不为惧。
慢慢地挂上素日戴着的温软面具,露出笑意:“裴弋。”
“今夜过后,我们各自自由。”
这一次,四周静得更久,久到程栀在心中默默数着数,一直数到自己也记不清有了多少。
直到,时针走到整点,挂在墙上的时钟发出沉闷的嗡鸣。
她下意识往时钟方向望了一眼,晚间十一点。
然后,听见裴弋简短有力的回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