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才刚刚受伤不久,如今脸色这副样子,如何审人?
玉簟秋瞧不惯周誉这副自己折腾自己的样子,道:“人就在大牢里,那么多的守卫巴巴地看着,总不至于让他跑掉的。表兄你还是要多顾虑自己的身子。”
她这话话音刚落,也是不巧,一个侍卫刚好没头没脑地闯了进来。
郡署府的人都是经过了严格的训练的,这般慌乱也是出了奇。
玉簟秋扬眉,“怎么了?”
那侍卫摊开手,掌心都是血。
玉簟秋神色一冷,“怎么回事?”
侍卫打着磕巴道:“陈……刚刚被捉的那个陈谡在大牢里面闹着要自尽,几个人看都不看住,愣是让他自己以头撞墙碰的都是血。他现在就在牢里面嚷嚷,非说自己要见王爷。”
这个陈谡,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既要见本王,那就让他来。”
“本王也想听听,他有什么话要同本王讲。”
周誉饶有兴味地撑着身子坐起来,牵动到胸口处的刀伤,疼得略皱了皱眉头,但很快,神色又变得自然起来。
小侍卫不知该去还是不该去,将目光投向玉簟秋。
玉簟秋吸口气,闭了闭眼,“去吧。”
小侍卫这才敢去将陈谡带来,在深山老林里藏了两天,许是遇上了野兽,他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衣衫褴褛,额头上是刚刚撞墙留下的伤,看着格外的渗人。
“听说你在狱中一直想着要见本王,如今见了,有什么话要对本王说的?”
周誉倚靠着榻边一面把玩着榻边的折扇,一面看着陈谡。
山洞大火,陈谡在逃跑之前留了个心眼,将孟琼先前藏下的那些书信都留了下来。
如今这时候刚巧派上用场,他将它们从怀里掏出来,用伤痕累累可以见到骨头的手将那些信都递了过去。
周誉嫌他脏,让丫鬟去接。
接了之后,丫鬟顺势将那些信都拆开。里头一张张都是当初福惠皇后写给他的。
其中一些信因为是当初福惠皇后跟玉簟秋一起写的,被装在了一个信封里。
周誉的眼神一下子变得意味不明起开,把玩折扇的手顿了顿,“怎么来的?”
陈谡就等着他这句话。
“魏王爷,我一介草民怎么能够有机会拿到皇后娘娘从燕都寄来的信。”
“这些东西都是当初你同孟琼走后,我去你们住过的旧屋里翻出来的。”
陈谡抬眼看着周誉,他一张原本还算白净的面庞此刻漆黑,额头一片血红,额前的头发上还粘着尚未干涸地如同血痂一般的血浆。
“我曾经羡慕过你身边有孟琼这样的丫头,一心一意跟着你,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我少年的时候身边有这样一个傻子该多好啊,可周誉,你猜怎么样,去了一趟你们的旧屋,看见这些信后,我突然就不那么羡慕了。”
陈谡笑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牙齿。
周誉搁下手里的折扇,去拿被丫鬟拆出来的那一堆信。那些信上有的是福惠皇后提醒他天冷要多穿衣的,有些是玉簟秋三言两语提及到的边境军务,还有一些是跟元祐和孟庸昶有关的。
“周誉,魏王爷,这些可都是孟琼当初藏起来的。”
“她不是奔着陪你来的,打从一开始,她就是奔着害你来的。她在梁阁接到的第一桩生意,就是接近你。”
陈谡一字一顿地开口,笑得宛若一只鬼魅。
没有陈谡想象中的暴怒,周誉静默了片刻,将信纸搁到一边,“来人,备一只油锅,”
云淡风轻的嗓音回荡在整个屋子里,让众人起了一身的冷汗。
玉簟秋从椅子上坐起来,“表兄……”
“油锅。”
周誉轻轻敲了敲床榻,耐心已经耗尽。
一个能在边境和朝堂之间游走的人,一个仅仅用了两年时间就将这天下的大半兵权收入囊中的人,自然一直都是个狠角色。
玉簟秋素来怵他,听他耐心已经快耗尽了,瞬间泄了气坐了回去,“积德行善”这四个字劝劝李昶那样的人还行,劝周誉属实可笑。她不说话了,只如坐针毡地待在原地。
郡署里刑讯的东西向来备得很齐全,像油锅这一类,也一直在郡署后头的大牢里放着。
周誉行事的狠绝在几年前陈谡就见过,他知道自己总是逃不过一死的,可眼见着院落外头真架起了油锅来,还是止不住地发怵。
“周誉,这里是郡署,不是琅琊你魏王府设私刑的地方!”
“你可以用大燕律法审我,但你不能这样对我!”
陈谡仰头,在侍卫的手碰到他的胳膊肘时,他剧烈地挣扎了一下,肌肤不自然地抖动着。
周誉见惯了这种场面,略微抬了抬手,烛光映在他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他冷笑了一声,“陈谡,挑拨离间,你不该用在本王的身上。”
他懒懒地掀起眼皮,三分的随性,七分的让人捉摸不透。
陈谡咽了咽口水,求生的本能让他明白,他那番话不仅不能让周誉对孟琼有疑心,反倒是将自己往粉身碎骨的路上逼。
可没法子。
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他不得不再搏一搏。更何况,那些事儿确实是孟琼当初干出来的。
“我有没有挑拨离间,只有那个姓孟的丫头清楚。我这里还有一样东西,周誉,你可以自己派人过来拿!”
陈谡忍着惧意,在一条腿快要被放到滚烫漆黑的油锅里前,深吸了一口气,抖着嗓子开口。
“去拿。”
周誉偏过头,对一旁的丫鬟漫不经心道。
丫鬟低垂着头,听从自家主子的吩咐,迈着步子赶忙到了陈谡那里。他的胸口处放了一块木牌,那木牌是金丝楠木做的,日久年深,不但没有褪色,反倒是随着岁月的积淀更加光洁。
梁阁每年都有几百上千桩生意要经营,每一桩要做什么都会写在木牌之上。
觉得自己有能耐去完成的去靠自己的本事去抢。
孟琼从前每回接了生意后都会带回这么一块牌子,每年到了年三十,最喜欢做的事就是躺在床上翘着腿,一块一块数牌子。
他曾在她的宝贝牌子上看过各种各样的任务,各种各样的名字。
而今时今日,火光照着那么一块木牌,他的名字也赫然出现在其上。
“周誉,当初那个姓孟的丫头接近你只是为了记录你的衣食住行和福惠皇后的一言一行。。”
“梁阁里走出来的死士杀手,有哪个是干净且有长性的?从前十年,不过是一场骗局罢了。”
陈谡笑着看着周誉,一个畏死且将死之人,此刻眼底竟然有了悲悯。
院落里火光亮成一片,侍卫点着灯恭顺地站在一边。周誉捏着手里的那块木牌,情绪莫辩。
山雨欲来风满楼。
玉簟秋不由得吸了一口气,她瞧着周誉那一张越发漠然的脸,只觉得从脊背开始都有冷气在往上窜。
周誉拨弄了一下手里的木牌,却突然嘲讽地笑出了声。
“你瞧瞧,这牌子后头的小字是不是她孟琼的字?”他随手将牌子甩给玉簟秋。
牌子的最后头刻了一个“缘”字,她每接下一块梁阁的牌子,都会在后头刻上自己这个“缘”字。
这世上,任何人的挑拨离间,周誉都能不信。可这字,这木牌,当真是铁证如山,没有半分冤了她。
这个字刻得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孟琼的手。玉簟秋蹙了蹙眉,“把人叫来问问?”
碳炉子的火光映衬着周誉清峻且阴鹫的眉眼,他倏地低笑一声,“叫来?”
“她现在已经在回燕都的路上了,从南陈郡到燕都只有一条路,让他们去把她捉回来,生死不论。”
他将手里的血玉扳指摘掉,伴着这一声轻笑,话说的不重,可从他的话里听出对孟琼的杀心,这般不留余地,还是头一次。
玉簟秋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不知道自己是还庆幸,还是该悲悯。
……
南陈郡县,诸事不断。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燕都也是不得安宁。
当今天子是个病秧子,多疑敏感还残暴,这是天下人都知道的。
孟庸昶入朝为官几十年,也辅佐了几任明君,怎会不知道自己的外甥是个什么样子。可权柄在手,得如今的上位者唤一声“舅舅”,元祐的命运就是孟府的命运。
他必须要保住自己外甥的皇位,为了孟府,为了他自己,也为了他死去的妹妹。
“蛮夷的援兵如今已经到蜀地了,周誉不知使了什么法子说动了那帮蛮夷。大梁是铁了心要跟咱们打到你,蜀地是大燕的口子,这一仗已经熬了太久了,若输了,势必会影响士气,父亲,您真的不出手相助长平王么?”
孟府内,孟庸昶脱去早朝后的官服,拿着鱼食在逗弄缸里的玉锦。
孟获一身落拓青衫走了进来,他身姿挺拔高大,剑眉星目悬胆鼻,腰间还挂了柄鋄金错银两尺场的宝刀。说话恭敬,可眉峰始终桀骜的扬着。
孟庸昶不紧不慢道:“长平王身经百战几十载,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他不会输。”
孟获听父亲如此说,便知道他是不会出手相助了。
“没有援军,那军粮呢?”孟获问。
孟庸昶喂食的手停了停,半月不见,他这儿子哪里是来看望他这位父亲,分明是来逼问他的。可叹他孟庸昶在朝堂之上圆滑游走了半辈子,最后竟有了一双这样的儿女。
“军粮之事,由户部管。你如今是兵部主事,同户部侍郎不是很熟么,此事你该去问他。”
孟庸昶并不正面回应他。
如今的朝廷,一盘散沙,官官相护却又层层推诿。底下的税收一分没少收,百姓们的皮一寸没少刨,可到了要打仗的时候,一分军粮都拿不出来。
“问户部,没您的准许,他们敢给长平王发粮么?”
“上阳关为何决堤?”
“你拿家国大义去诓骗小缘,让她闭嘴,可长平王真的怕东窗事发么?他手里的兵好端端是疯了么要去砸大堤?你跟小缘讲,当年的事若说了,长平王会反。”
“那你怎么不敢跟她讲,朝廷在大堤决堤的前一日曾在上阳关安插了一百伏兵,想要长平王的命呢?”
孟获一字一顿,嘲讽出声,“你们以为长平王是个打了几十年仗没有心眼的人,殊不知老实人也是会反击的。父亲,你还记得你当初为什么做官为什么读书么?你做官的初心难道就是为了成为皇帝的走狗么?又或者是自己沉溺在这权力的温柔乡里?嗯?”
他腰间的腰刀动了动。
这么多年过去了,最后的最后,他曾经一心敬佩的父亲终究成为了他心中的狗官。
孟庸昶听完儿子的这一通发泄却很平静,他回头直视着自家儿子缓缓道:“脏的事干净的事,都要有人做。大郎,你如今也要学你小妹,为了一个周誉,舍弃孟府舍弃为父么?”
庭前花开又花落。
孟获听着孟庸昶的话,突然觉得眼前的父亲变得熟悉又陌生。大权在握,他分明已经什么都得到了,又分明什么都不满足。
“父亲,直到今日,儿子终于明白了小缘当初的那句话。”他低低地嘲出声来。
“说说。”
“孟府是孟府,我们是我们。”
孟获轻嘲完,似是失望至极,摇了摇头,最终捏紧腰刀头也不回地出了孟府。
作者有话要说:男主需要发个大疯,作完后就开始虐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