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烛光温软摇曳,玉簟秋坐在云影屏风处的矮凳上绞着手里的帕子,蹙着一对柳叶眉看着面前眉峰紧蹙,面庞冷峻而又略显苍白的周誉。
周誉衣襟半敞着,胸前横陈着半个时辰之前因为孟琼受的伤。纵然是昏迷着,他也睡得很不踏实。
有多少的爱,就有多少的恨。他一路走到如今不受先帝疼爱,不受百官认可。孤零零一个人,半辈子为数不多的温暖是孟琼给的。
十三四岁时她曾抱着剑坐在梁园的门口,笑眯眯地对他说:“你孤孤单单一个人,我也是,以后什么好东西有我一半也就有有你一半。”
十五六岁,她出落得楚楚可人,性子也越发沉稳,可遇到些纳罕的事情还是会叭叭”地跟他讲个不停。他素来喜静,却也不觉得她吵,反倒觉得日子安宁。
到后来,二十出头,他们离开南陈郡,前往琅琊的封地。他终日泡在军营里忙着军务,她则一面忙着梁阁的事情一面替他扫清朝廷里的政敌。
偶尔闲下来心最静的时候,他看着躺在身旁祥和睡去的姑娘,也曾想过,他们守着对方,就这样过完下半辈子也很好。
可惜了。
在他们最好的时候,老天给他们开了一个最大的玩笑。
周誉阖着眼,伤口处是闷闷的疼,可那疼却比不上心底半分。他昏昏沉沉,五更天的时候又发起低烧来,玉簟秋一直守在他的身边照料着他,迷迷糊糊的时候只听见他的薄唇动了动。玉簟秋凑近了,才隐约听见他喑哑的嗓音。
“小缘走了么?”
他恨她那么些时日,也只有在不那么清醒的时候才会这样叫孟琼。
玉簟秋心下一涩,那一双柔夷却仍旧搭在周誉的手背上宽慰着他,“她走了,你安心养伤吧,我会替你劝姨母,让她不要再动小缘。”
周誉“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他这两年处理军务也好,治理封地也好,行事手段都十分不留情面。他待人客套却又疏离,唇边噙着笑意可眼底里满是冷意。就连跟他认识了这么多年的玉簟秋也看不出他的心思来,甚至有些畏惧他。
他是琅琊的主心骨,更是将来可以取代她父亲在大燕军营之中地位的人。
可如今这副为情所困却又逼着自己不得不断情的样子,配上这副病容又稍显得有几分脆弱。
玉簟秋瞧着他苍白却依旧冷峻的面容,低低叹了口气。
孟琼跟了他十多年,陪了他十多年。
她又何尝不是呢?
玉簟秋苦笑了下,“厨房的药应该熬好了,你再睡一会儿子,小缘不会有事的,你放心,我去给你看看药。”说着,缓缓起身。
房梁之上传来零星的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瓦片掉落碎裂。玉簟秋听到这声音脚步顿了顿,却可迟疑只有片刻,还是头也不回地走了。
房间的门是开着的,没有关。
孟琼蹑手蹑脚地从房顶上跳下来,又悄悄地关上门,走到了周誉的面前。
他的伤处已经用纱布包了,此时微阖着眼,也不知是醒着还是昏着。
孟琼知道他不喜欢自己碰他,所以只敢凑近看他一眼,见人脸色虽苍白,但大夫和玉簟秋照料得很好,一颗心也就放下了。
从怀里拿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给他搁在床头,想到此后一别,是真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再见了,所以细细地盯着他的脸看了片刻。
清隽的眉目,高挺的鼻梁,皮相和骨相兼具的一张脸。孟琼见他的眉头是蹙着的,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帮他抚平眉头,可那手伸出来后,又立刻缩了回去。
“灵芝还在簟秋那里。”他不曾睁眼,却察觉到是她,喑哑出声。
孟琼联想到刚刚自己有一瞬间想要碰碰他,开始庆幸,幸亏没有真的上手。
“我知道,你好好养伤,血灵芝李昶会替我拿的。我今晚就回燕都了。”
她本想说,如果有缘,大燕那么大,将来他们也许还会有机会再相见。
可转念一想,这话说了,也是自讨没趣,干脆就咽了回去。
天南海北,他下辈子应该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周誉提到血灵芝,原意是允诺她的事情不会变,她若没法子去问玉簟秋要,他也是可以想法子将这东西直接交给宋月溪那丫头的。
可眼下,倒是他多此一举,自作多情了。她早就有了别的靠山,早就有了旁的可以帮她的人。
回燕都去。
刚好等李昶也回去了,同他双宿双栖么?
周誉心下冷笑一声。
“你什么时候回跟本王有什么关系?”
“让你活着,已经是本王对你最大的仁慈。”
周誉嘲讽开口,每一个字都清晰地表明了他对她的厌恶。这样的厌恶很是伤人,重逢以来,纵然他没对她说过一句好话,她也本该习惯,可这样的话,还是听一次难受一次。
“那我走了。”
想到这辈子最后一次见面,这人还这样说话,孟琼一时有些无措。
屋子里一时没有其他声音。
过了半晌,门被开启又关上。
几乎是孟琼转身的那一瞬间,周誉睁开了眼。他看着她几乎落荒而逃的背影,明明说伤人的话是为了刻意刺伤她,可真刺到了她,心头却没有半分的快意。
玉簟秋端了一碗药汤进来,走到榻前,就瞧见了那扇云母屏风前的矮几上搁着的药瓶。
她装作没瞧见,将还滚烫着的药汁搁在一边,道:“刚刚前头传来消息说是一个时辰前,陈谡被捉住了。这也算是一件好事,他带着那群商人干扰迁郡,身上还背着多少桩欺男霸女的人命债,刚用律法狠狠治他。”
周誉如今受了伤,玉簟秋也不想同他讲什么不开心的事,碰巧刚刚她去厨房,听见外头的侍从在传这件事。想着告诉周誉,能让他心头爽利些。
周誉躺在榻上低咳两声,有事做人便不会瞎想。他这两年把自己困在琅琊的军务堆里也是这个道理。
“人呢?”
他问。
玉簟秋道:“被关进牢里去了,等着明日李昶来审他。”
“不必了,现在就把人送到我这里来。”
作者有话要说:再虐一个大一点的,就到了虐男主的环节了。女主走一半要被捉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