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一个人何止于此呢?
李昶曾经花了很久很久想过这个问题,她是孟府的人,从父亲到兄长无一不是家国柱石。
倘使她愿意放弃梁阁谋生的差事。
纵然什么都不做,有父亲的庇护,世家的荣耀,将来嫁一个普普通通的官家子弟,也要比跟着周誉这么一个冷血冷心的人好。
他最初的时候不明白。
真的不明白,不明白为什么孟琼一定要在周誉这一根大树上吊死。可后来,他跟孟琼数次在燕都遇险,多少次被高手暗中相救的时候,李昶想,他也许也是能明白孟琼的。正如她时常说的那样,“这天底下最想我死的人应该是周誉,可最不会杀我,最不会害我的人也是他。”
可惜了。
有多少深情就有多少憎恨。
恨海情天。
他周誉跟孟琼注定了如今是两个只能站在对立面的人。
李昶的心头突然松快了不少,他不该嫉恨周誉,他该感谢他。周誉将孟琼推得越远,他离孟琼才能越近。
“我从燕都来南陈郡的时候,老相爷猜到,你我定然有一日会重逢,托我给你带句话,说是孟老夫人想你了,她如今年纪大了,总靠着你送她的剑穗思念你,她说,你再不回家,她都已经快忘记你长什么样子了。”李昶走近孟琼,低叹一声,宠溺的眼神望向她,似是无奈,也似是规劝。
孟琼心头一酸。
偶然想起两年前燕都大雪,她救下周誉后,跪在父亲的书房前请罪。书房之中那盏灯始终亮着,可父亲却一直不愿意出来见她,只托管家邵伯传了话。
“小姐,老爷说了,只要你愿意点头认一声悔,说将来无论发生何事,都不再与魏王有任何干系。老爷就还认你这个女儿。可倘若你还要跟魏王牵扯不清,那就让你跪死在这里。”
邵伯语重心长地规劝她,提着灯说最后一句的时候几欲垂泪。
她可以为了任何事情去糊弄孟庸昶。
但独独在周誉这件事情上,她不愿意。
所以那一日,她是真真在大雪里跪了一整夜。雪粒子簌簌地落在她的肩上,她的膝盖深埋进雪地里,身上两个月之前周誉赠给她的那一箭又还没有好透,只觉得身体的温度一点一点冷却了下去,到后面感觉不到疼和痛,只有僵硬和麻木。
后来不知是哪个下人透了信儿给祖母,老太太平素身体也不好,愣是在知道此事后,跌跌撞撞到她身边,将冻成个雪人的她,裹进狐皮大氅里头去。
“祖母在,祖母在。”
“只要有祖母在,你喜欢谁,那就是谁。你父亲的脸色你不必看,他但凡要再因为周誉那孩子的事儿找你,你就来找祖母,祖母赏他一顿拐棍。”
西暖阁里,老太太把她搂在怀里,碳炉子生在旁边,老太太一面拍着她,一面絮语着让她不要怕。
那一夜燕都的风雪好大好大。
孟琼觉得自己难受得很,她膝盖以下几乎被冻得没有知觉,周誉不留情面射她一箭的样子近在眼前,她的手想要触摸到福惠皇后,却又如何也抓握不到。她强忍住不想哭,可最终还在老太太怀里大哭了一场。
老太太同她讲,说她父亲这个人万事求全,总想着做儿女的主。
又温声细语地告诉她,孟府的命运不是他们这群孩子的命运,她若心里头难过,不如出了孟府把心思放在经营梁阁上。她这个孤老太太,对她别无所求,只希望她常回来看看就行。
祖母当初的话还依稀在耳。
她后来确实为了梁阁离开了家,但整整两年,因为不知道该跟父兄如何相处,所以从没有光明正大地再进过孟府的门。只是每隔两个月会趴在房梁上看一看家里,看一看祖母。
如今想来。
她透过房顶瓦片的空隙瞧见了祖母,可是祖母却并未瞧见她。两年了,老太太确实该想念她了。
“等这里的事情忙完了,周誉把血灵芝给我,我就回家去。”孟琼重新坐在了门槛上,望着远处的云天,静静开口。
李昶听她说要回家去,心里安了几分,又问:“回家然后呢?继续做梁阁的生意么,小缘,你有没有其他的打算?”他试探性地开口。
人生如孤木行舟,孟琼从十岁开始到今天,从来都是走一步看一步。打算,这种东西,她倒是真没有。
她托着脸,突然笑了笑,“你是不是又要劝我解散梁阁?”
一语中的。
李昶偶然被她戳破心思,也不觉得难堪,只是直言道:“杀手的宿命是被人杀死,孟琼,我不希望你有这样的宿命。解散梁阁,安安生生的过日子,不好么?”
“安安生生的过日子啊。”
孟琼听了这话,摇摇头,叹道:“怎么个安稳法呢?孟府不能让我安稳,梁阁纵然解散,也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我如果当初就死在上阳关,我也许还可以得一个安稳。可如今,这个安稳,该怎么来呢?”
“本官给你一个安稳。”
李昶静静地看着孟琼,一声“本官给你”倒是让孟琼怔了怔。
孟琼手里正在摆弄着的树枝顿了顿。
她回头望着李昶,眼底是一如既往的温和,“燕都那群人可没把你的脑袋打坏,这样的话,以后不要说。”
她含着笑。
可说出的话比谁都无情。
李昶也不知她这一点是随了谁,但他们来日方长,她今日会这样说,可不代表一年两年三年之后,她还会这样说。
“得,不逗你。”
“去吃我母亲做的肉。”
李昶笑笑,撑着膝盖陪她一道站起来。
孟琼跟着李昶往屋子里头的走,走了两步后想起来什么,又停住,“我说不去找他,就不去找他了。但南陈郡迁郡是大事,周誉一定会亲力亲为盯着你的。南陈郡说到底也是我生活了很多年的地方,迁郡,我还是很想去看看的,但是他肯定不想见到我,所以我就在你家里等你吧。”
她这话正合李昶心意。
李昶原也是这么想的,“好,百姓们在这片土地上实打实住了几十几百年,老一辈都扎根在这里,要他们走,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纵使明日迁郡,怕是也要耗上个至少十天。除非蜀地那边如今正在开打,不然事情没那么简单。我陪你吃一会子饭,等吃完,我便去郡守府,等待魏王来监工。”
李昶是个痛快人,孟琼心里松了一口气,但并未全松。
在来南陈郡之前,她曾经也设想过迁郡的事情。这迁郡第一件事是要说服郡守,李昶是故人,又是个深明大义之人,不迂回,这第一层简简单单便过了。
而这第二件则是要说服百姓。
蜀地跟南陈郡接壤,倘若此刻已经打起来了,大家自然不用说,立即火急火燎地迁。可眼下,还没有打起来,只快了,自然会有一些流连故土的人不肯搬,不愿意搬。再或者说,也会有些市侩之人,趁势作乱。
“南陈郡这个地方,我最了解了。乡邻们大半是好的,但不乏几个地头蛇会在里头搅事情。你母亲和妹妹这里,我会帮你照看着。你万事小心。”孟琼道。
李昶“嗯”了一声,有孟琼在,他确实可以做到万事放心。
……
李昶这半年一直在地方上面待着,做父母官的,要操心的事情很杂。他从前是个吃饭细嚼慢咽的人,如今半株香的功夫,一碗饭就吃好了。
虽则想同孟琼多待一会儿,但想到还有许许多多的事情等着他做,于是换上官袍,嘱咐了母亲几句,就又出门去了。
孟琼如今还是个未出阁的姑娘家,睡自家儿子的房间总归不太好。葛氏将自己的屋子收拾出来让给了孟琼,然后同李窈一道睡进了李昶的房间。
孟琼同葛氏本就相熟,当初在燕都也没少蹭过李昶家的饭,也不拘泥,吃完午饭后,就在屋子里躺下睡了一会儿。
船路颠簸,她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一个好觉了。李窈在堂屋里自己个儿一个人玩了两个时辰,想着过一会子孟琼就醒了,可等了好久好久,她仍在睡,就想着,去叫醒她,让这她陪自己玩一会儿。
却被葛氏拦了下来,“别吵醒阿姐,阿姐累了,让阿姐睡一会儿。”
李窈鼓着胖乎乎的小脸蛋子,奶声奶气地说了声:“好吧。”也不知想起了什么,突然又拽了拽她娘亲的衣裳,“今天阿姐来的时候,身边还有一个不怎么爱笑的跟兄长一样大的哥哥,他是谁呀?”
葛氏顿了顿,一时之间不知怎么回答自己的傻女儿这个问题。只得抚着李窈的头笑叹道:“那是阿姐以前很喜欢的人,但是将来啊,阿姐只会喜欢我们昶哥哥,阿姐总有一天会成为你的嫂嫂的。”
李窈仰起头,小眼睛笑起来弯弯的。
她喜欢孟琼。
她想要孟琼做她的嫂嫂。
草屋的木门紧紧地闭着,孟琼躺在床上,许是因为太累了,她今日好眠,一个梦,也不曾做,就这么一觉睡到了天亮。
等到醒来的时候,葛氏早早地带着李窈下地干完活了,堂屋的桌子上放了葛氏刚热过一遭的饼。
还有许多块用个木盒子装了搁在桌上。
“孟姑娘,昶哥儿不在,我也不知你什么时候醒,就给你做了点饼,你先吃些。木盒子里还有一些,是我给昶哥儿和魏王他们准备的,刚刚我在路上碰上郡守府的人,说是他们俩昨儿中午开始就一直搁在府衙里头,到现在一口没吃。我本想着待会儿给他们送去,可刚刚下地干活的时候把腿扭了,你看,你要不要受累去一趟?”
如果可以,葛氏也不想让孟琼跑这一趟,她想要自己的儿子同孟琼在一起,自然是想着希望孟琼这辈子都不要同那个魏王相见才好。
可人是铁饭是钢。
这一顿不吃怎么行呢。
葛氏叹口气,虽不愿,虽不想让她再见到周誉,却还是要她跑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