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客的营帐内搁着一方束腰画桌,四张官帽椅稳稳当当搁在四下里,白玉描金楼的隔花插屏旁是两盏立着的宫灯。三四个窈窕的露着水蛇腰的西域舞姬摇响腕铃,钉头磷磷,摇曳生姿。
铁达林身穿一件圆领的缺胯袍,金绣繁丽,脚上踏了一双乌皮靴,腰间挂着的是一柄胡刀。络腮胡,个子不高,但很壮实,此刻正眯着眼一只手在腿上轻拍着,享受着这美人美酒的簇拥。
“周誉,你来得正好,趁着还没有迎娶我妹妹,咱们兄弟好好快活快活!”
铁达林瞧见周誉,肆意地挥了挥手。
窈窕的舞姬会意,妩媚地笑了一声,一双玉臂顷刻之间缠上了周誉的脖颈。
周誉对于狎妓从来没什么兴致。再加上他一贯好洁,是以,在那舞姬的玉臂触碰到他的肌肤时,他不动声色地避让开了,笑道:“酒可以喝,色便免了吧。”
他生了一双温柔含情的凤眼,可笑意总是不达眼底,与那舞姬四目相对之时,愣是看得那舞姬有几分发怵,如瞧见恶狼猛兽似的瞬间将玉臂又缩了回去。
酒肉桌上好谈生意,美人在膝,更是畅快。可惜,遇上的是个一身清正的人。铁达林那被酒色激起来的兴致顿时少了一半。
“罢了。”
“既然魏王不喜欢,你们便都下去吧。”
他大手一挥。
舞姬们停止了脚下的莲步,掩着唇望望两两相望一阵,离开了帐子。
营帐内没有了歌舞,一时恢复了清净。铁达林明白人不说暗话,以手示意周誉坐,继而道:“周誉,你要的是什么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你也知道。只要你能在你们中原给我们西域建一条互通有无的商道出来,三月内,我调给你三万兵,替你那位舅舅去解决蜀地的燃眉之急。”
周誉在一旁的官帽椅上坐下,也直截了当,“三个月,太久了。”
铁达林笑着眯了眯眼,兴味未尽,却带了些许冷意:“商道如今还没建好,再快,是不是显得魏王您有些空手套白狼了。”
说着,举起酒杯又饮了一口杯中的美酒。
两国谈判,往往就跟谈生意是一个道理。你来我往,有借有还。
周誉早料到他会这样说,不慌不忙地抚了两下掌,
“太子是爽快人,本王也是,不带些诚意怎么好来?”
他喉间笑意清朗,营帐外头的侍从应声而入,铁达林只见他们手里托了一个大红酸枝的木托盘,上面安然放置着十万两的银票。
两国之争,若需要他国援兵,难以避免地会牵扯到人力财力。这些东西不好拿到台面上来讲,所以以往请援兵时得到的只有推脱。
胡人之境,虽矿藏丰富。
可土地贫瘠,地少人薄,多少缺点钱。
“这……”
铁达林意犹未尽。
周誉用眼神示意侍从将盘子搁下,淡道:“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人情这东西太虚无缥缈,本王不跟你讲这个。铁达太子,本王只讲一样,你出兵,我们出钱。”
厚厚的一沓子银票搁在手边,铁达林确实动了心念。
十万两啊,够西域两年的赋税了。
将来屯兵也好,用来给百姓开辟新的致富之路也好,休养生息也好,都够用了。
铁达林爱酒色,但不沉迷,甚至可以说的上是清醒。
“有了这个钱,你还给我们商道么?”
“跟西域通商一直也是大燕的国策,商道自然会开。本王既许诺了你,便不会出尔反尔。”周誉淡淡笑道。
铁达林沉默片刻,没立即作声。周誉也不急,不慌不忙地等着他开口。
过了半晌,这才听铁达林道:“行,这个钱我要了。”
铁达林突然举杯,将青花鸡心杯里的酒喝干后说着,也给周誉倒了满满一杯。
周誉也不拘泥,仰头将这杯中酒一饮而尽。滚酒入喉,倒是驱散了几分寒冬的冰寒。
就在两人推杯换盏之际。
帐外侍从慌慌忙忙地闯了进来。
“王爷,大事不好了!”
军营里的人一贯训练有素,这么慌慌张张闯进来好没规矩,周誉蹙眉,冷着声道:“是你的上峰不曾管教好你么?谁许你这般入帐?”
侍从擦了擦汗,腿一软屈膝跪了下来:
“属下有罪,可……可孟……孟姑娘将铁达小公主打伤了。”
“她们玩儿蒙射,飞镖刚刚扎进铁达公主手臂上了,见了血……”
侍从许是因为害怕,俨然已经带上了哭腔。
铁达林原先还很是愉悦的脸色一下子变得难看起来,他骤然起身,“谁干的?”怒不可遏地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人呢?”
周誉站起来,倒是从容。
“在军医那里,已经包扎了。”侍卫低声道。
“公主是在我的军营出的事,太子放心,本王会给你个说法的。”周誉缓声开口,晦暗不明的眼神里瞧不出半分情绪。
铁达林差些就想拔刀杀人了,那是他放在心头的妹妹,是他们西域的心头肉,打小连块油皮都没蹭掉过,到这里竟然还见了血。
他怒火中烧。
可思及两人才刚刚和谈,又把那份恼火给强行压了下去。
“周誉,本太子信你不会徇私。”
铁达林压着火气开口,嘴上说着,人则跟着周誉一道往外头走。
苦涩的药膏气弥漫着整个营帐,铁达淙淙捋起袖子,露出一段洁□□嫩的小臂,飞镖将她的小臂砸出了一个小拇指大小的坑,但不曾见骨,看着渗人。许是因为铁达淙淙自小半点伤都没有受过,军中的大夫给她处理的时候她哭得梨花带雨,一张脸蛋满是湿汗。
周誉抬脚进来,不见孟琼,只见铁达淙淙。
“发生了何事?”
铁达淙淙见周誉来了,赶忙抹泪:“魏王哥哥,那个女人阴谋诡计歹毒得很,我不过是同她玩闹,她却冲着要我的命来!还有那个姓王的侍卫也是,他明明什么都看见了,却还护着她!”
提起王洛之,铁达淙淙更是来气。
一个家奴,倒像是个军营里的主子。
她伸手去拽周誉那件云罗纹的白袍子,柔软的吴地布料上带着男人身上一贯清冽的冷香,周誉从前都会避让开她,可今日却不曾。
“公主在本王军营里出了事,本王难辞其咎,公主想要什么?”
周誉任凭她拽着自己,手虽不曾碰她,但嗓音温柔。
铁达淙淙平生最喜的就是周誉这一双含情的凤眼和这一张清峻的好脸,每当他温柔些同她说话,她就觉得天光大亮了。
“那是玉郡主找来的人,怪不得魏王哥哥。”
“不过,我要你帮我惩治那个女人,是我要玩儿的蒙射不错,但她也太过大胆。她刺了我哪里,我便要把她拽来刺她哪里。”
周誉来时就瞥到了她的伤口。说实在的,这点伤,他并不觉得到了足以闹一场的地步。
可既然她要。
她兄长也在,那便给她。
“一刀还一刀,合情且合理。”周誉应她,转头吩咐侍从,“让王洛之把人带来。”
侍从曰“诺”。
起身出去,不多时,人便被带到。
王洛之护孟琼护得着实紧,如今瞧着,周誉不像是他主子,孟琼才是。
许是在来的路上侍从已经透露过一丝半点了,孟琼来之后没有说话,只是顺从地跪了下来。
“我是西域的公主,你今日伤我,往小了说是目无尊长,往大了说是破坏两国和谈。本公主宅心仁厚,今日放你一马,飞镖在那里,你自己扎自己一刀。”
铁达淙淙扬着下巴,把飞扬跋扈的劲儿发挥到了十足。
“主子……”王洛之急不可耐地出声,祈求周誉去阻止。
可周誉只是将冷淡的目光落在其他地方,并没有半点要插手的意思。
他管了她十三年,做了她十三年的缰绳,到如今,他对她已经仁至义尽。
至于她如今的生死,痛也好,苦也罢,干他何事?
孟琼不是很想再给周誉添麻烦,所以没有半点犹豫地拿起了一旁的飞镖,扎在了自己的手臂上。
镖刀拔出的那一刻,鲜血染透了她胳膊上那层杏色布料。但她什么多余的表现都没有,只是恭敬地将那把带血的飞镖又搁在了一边。
“误伤公主,是民女罪责,恳请公主降罪。”
她认得清局势。
亦深知今时不同往日,这里不是南陈郡,不是梁阁,周誉不会再帮自己。
所以没有辩驳。
而是乖顺认错。
在孟琼拿起飞镖的那一刻,周誉已经知晓她认了。
他没有看她,目光始终落在案几上的那一只文竹刻缠枝莲壁瓶上,可当飞镖刺破皮肉的时候,他还是隐忍地闭了闭眼,过往岁月里不那么愉悦的记忆又顷刻间袭来。
这声音。
他在两年前的上阳关也听过。
是羽箭破空带着朔风的声音,是她满脸是泪地看着他,哽咽却无声。
那是他与孟琼行至的漫长的十三年载光阴岁月里,少见地看她这副脆弱且无助的样子。
周誉不愿意再细想了。
每当细想一遍,他都会觉得,她干脆当初也死在上阳关好了,她死在上阳关,至少,他在孤单寂寥时,在这条路越走越艰难时,还能靠着过往细水长流的温情活下去。
“把她再扔进俘虏营里去关一夜吧。”
“毕竟她差点破坏了大燕和西域的邦交,罪该万死。”
铁达淙淙还是不满,所以又想出了其他的念头。俘虏营里关押着的都是梁国战败的将领,里头的人都不是善茬。
铁达淙淙不觉得她这么个弱女子在里头能讨到什么好,故而提出这样的请求。
王洛之却是松了一口气。
俘虏营渗人只是吓吓铁达淙淙这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弱女子的,里头都是些梁国的将领,还都在笼子里,对孟琼造不成任何的伤害。
更何况,孟琼十岁开始练剑,在一片尸山血海里拼杀出来的梁阁阁主并非浪得虚名,纵然有俘虏逃出牢笼,也没人伤的了她。
周誉点点头,“带走。”
王洛之松了一口气,这才带着孟琼出去,等出了营帐后,他缓缓替周誉解释道:“如今长平王爷已经据守蜀地三个月了,您父亲应该也清楚,倘若没有胡人的援兵,蜀地危矣。主子他如今同西域胡人走得近,并非是为了助长他自己的势力,更是为了拉长平王一把。”
孟琼随手扯了衣裳上的一块布将胳膊包扎了,这伤口虽疼,但同他两年前给她的那一箭比起来,什么也算不上。
“我不会放在心上的,破坏两国邦交,若处理此事的不是周誉,而是我爹爹,怕眼下,我只有喘气的命了。”
孟府家风严谨。
孟庸昶对待子女,严苛得要命亦是出了名的。
王洛之笑道:“世间血亲,再恨再倦,总没有一刀割舍了的道理。当世的很多走上绝路的人总在终其一生寻找缰绳,殊不知,在人生最开始的时候,牵引住世人的那根缰绳是父母。孟姑娘,如今孟相还管得动你和大公子,就已经是子女的福分了。”
孟琼听着王洛之讲话,心里倒是有种莫名的安心。待到行至一个草垛处,他突然从后头拿出了一把红缨枪来。
“关押俘虏的地儿人都用绳子捆着,铁达公主不知道,这个姑娘你拿着。”
王洛之总是考虑得那样细致。
孟琼忍不住道了一声“多谢”。
王洛之摆手示意她不必言谢,可思量片刻后又忍不住问出了那个他一直想问的问题:
“孟姑娘,你有后悔过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