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的风雪连下了三天,总不见停,反而越来越大。
孟琼被周誉赶出来,无处可去,只能抱着红缨枪在营帐的檐下躲雪。王洛之怕她护卫不成反倒是把自己弄病倒了,擅作主张地领着兵士把她请入了隔壁的营帐。
大雪纷纷扬扬,落个没数。
这帐子是当初为了胡人的公主准备的,但琅琊靠近胡人边境,铁木淙淙这个任性的小公主想要来,也不过是半日的事。周誉不喜欢她在这里过夜,她也听话,从不留下。如今刚好空置出来,就给了孟琼。
军营里炭火不多。
王洛之怕孟琼冻着,竭尽所能地给她找了两个汤婆子,“孟姑娘,琅琊不比燕都,你缺什么短什么,只管同我讲。”
将滚烫的汤婆子塞进孟琼的手中,他粗粝的指尖不小心碰到孟琼的柔嫩的掌心时,肌肤相碰的那一瞬间,红了耳根。
“抱……抱歉……孟……姑娘……”
少年将军一时变得口吃起来,大片的红色又逐渐从耳根开始往整张脸上蔓延。
“不必抱歉。”
“是我该谢你。”
孟琼抱着这两个汤婆子,只觉得原先的寒气都被怀里这软乎乎的东西搞得消散了不少。
边境粗粝。
遍野尽是长河黄沙,王洛之也不知今日自己是怎么了,但口吃一出,他觉得自己好似更加说不清,忙弯腰抬手鞠了一躬,慌不择路地退了出去。
孟琼疲极了。
王洛之一走,她觉得自己实在是有些撑不住了,也不拘着,抱着汤婆子到榻上就躺了下来。
这一夜,她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又回到了两年前的上阳关,回到了那个寒光烛照的夜晚。在她被烛台砸中后脑的最后一刻,
“来不及了!大人!”
“大雨还在下,涨潮涨成这样,堤坝撑不住了!快撤吧!”一个带着哭腔的官差嗓音在她耳边回响着。
“我撤了,这上阳关怎么办?皇后娘娘还在这里,怎么办?”
“你们看大堤的都瞎了么?”
“怎么会让十几个毛头小兵硬生生把大堤砸出个口子?他们砸了两天两夜,你们看不见么?”
茶盏碎裂一地。
是官袍挥袖的厉声斥责。
对面仍在哭,“我不知道啊,我不知道啊,他们,他们是长平王的人,长平王他老人家忠心为国几十载,怎么,怎么会这样……”
孟琼睡得极不安稳,每当在梦里出现长平的名字时,都觉得呼吸一滞,画面一转,是大水后的上阳关。
她躺在一叶扁舟之上,看着四周的万千浮尸,福惠皇后蹲在一个破败的屋子前,水已经漫过了皇后绣着金丝凤凰的宫衣,她的手离她只有咫尺的距离。
“好孩子,好好的,活下去。”
“你什么都不知道,你什么都没有看到,好好的,活下去……”
福惠皇后温柔的嗓音还在她的耳边回响着,什么都没有看到,活下去。
孟琼试图抓住梦里福惠皇后的手,可无论如何挣扎都抓不住她。
她在梦里挣扎着醒来,一身冷汗浸湿单衣,可所依凭之时,却抓住了一只骨节分明,却又沁着冰凉的手。
她睁开混沌的眼。
映入眼帘的是周誉那一张脸,火炉子不知什么时候也生到了这里来,他换了衣裳,只穿了件暗条纹的白罗道袍,外头的氅衣被滞留在了他原本的营帐里。
周誉冷眼瞧了一眼,她捏握住他的手。
“自己松。”
孟琼眼神混沌,识时务地松手,许是在梦里还没有缓过来,她望着他,眼神里满是悲悯。
“今日胡人会派人前来,孟琼,本王也不想你那么早死,自己滚去军营的伙房,陪宋月溪去。”
周誉清清冷冷地开口,毫无客气可言。
孟琼这才意识到,她睡了一夜过去,如今已经是青天白日。周誉束发的玉冠戴得刚刚好,衬得他本就白皙明洁的皮肤更增了几分玉色。这一身软底的白罗道袍,衬得他身上的书生气和清贵气更重几分。
玉簟秋临走之前对她的叮咛还依稀在耳。
什么胡人派来的人。
那分明是痴缠他的小公主铁达淙淙。
她刚刚睡醒。
脑袋里尚存着八分清明,二分混沌,可也就是这二分的混沌壮了她的胆,她原本的手是松开的,可立时又捏住了他的袖口。
“周誉,胡人同大燕交好三十年了,铁达淙淙在先帝在时便是被指给元祐的,你跟她走近,逼元祐太紧,只会适得其反。”
诚然,她说出了玉簟秋一直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兄夺弟妻。
臣夺君妻。
只为了让先帝在天之灵不痛快,让朝野上下不痛快,白白让史官戳他的脊梁骨,何必呢?
“你管我?”
“孟琼,你如今配么?”
周誉嗤笑一声,眼底的那份似笑非笑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彻骨的冰寒。
过往岁月如朔风之中伤人的利刃,一刀一刀将人凌迟,可哪怕刮到骨头,也绝不会卷刃。从前在南陈郡的时候,她也许是配的,可如今,她没有立场,也没有任何的资格规劝面前的这个人。
孟琼知道是自己僭越了,但她仍不愿意松手。
“玉郡主希望我规劝你。”
“食人之禄,担人之忧,我不能白白地拿她的血灵芝。”
她殷切地看着周誉,一方面是玉簟秋给她的东西于她而言,确实值得珍重。另一方面,他若真娶了胡人公主,朝野上下还指不定怎么骂他。
当初先帝在他造反后呕血而死,百官对他就已经骂声一片,说他逼死亲父。更有甚者,大骂其是贱种,说他是福惠皇后与宫人苟合生出来的,要多难听有多难听。
元祐本就因为炼丹缠绵病榻,要真是再被他活活气死,那大燕届时便要翻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