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大梁的第一歌姬聂芳菲,当年在乌苍岭的时候,孟琼就见过她,性子傲得厉害,这世上能听得她一曲的男人掰着手指头去数也不会超过三个,没想到竟是在这里遇着了。
也就是那么一个恍惚的功夫。
孟琼突然想起,当年也就是这么一个人将自家兄长迷得神魂颠倒。
她有些许的紧张,嬷嬷将提着的灯笼递到她的手上,聂芳菲水眸辗转,微微扫了她一眼。
那一眼也是奇特。
竟真是嫂嫂看未来小姑子的眼神。
孟琼略微皱眉,也抬眼看她,彼时嬷嬷已经搂住了聂芳菲的腰肢将她抱了起来,继而送进了营帐。
——
“衣服穿上!”
帘上用金丝勾着野狼的模样,男人扔出一套雪白的狐裘的大衣砸在躺在贵妃椅上的聂芳菲身上,嗓音里隐隐带着不悦。
“不是要人侍寝么?”
“怎么小缘来得,我来不得?”
聂芳菲不披那衣服,玉足略勾了一下周誉的腿,他的半边身子隐在月华里,暖黄的烛焰没将他的侧脸衬得温和,反倒是使得轮廓棱角更凌厉不少。
他周身都笼着一股子寒气,两年前在燕都被俘,他就很少笑,聂芳菲也不指望这人能够给她好脸色,不再闹,而是直接接过了他递来的衣服。
“我无处可去了,九弟你要收留我。”聂芳菲道。
“孟获不要你?”
周誉的手背在身后,仍不转头,淡淡问。
聂芳菲没想到他这么直白,但也不避讳,笑着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是啊,他不要我,我刚巧看着孟家小妹在这儿,我可不要做个好嫂嫂?”
她从来都是说一不二的。
周誉知道她来的意思,冷硬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深邃而又漆黑的眸子里有情绪在翻涌。
“做好嫂嫂?你怎知她不开口,会有命回去?”
他的话语浅淡,听起来满不在乎的样子,可聂芳菲跟他姐弟一场,到底是明了这其中藏着多少的恨的。
她不想劝他放弃对先帝的恨对孟琼的怨,正如那些年在南陈郡,再难再险,她也没有插手劝孟琼放弃他一样。
“男人事情该怎么办怎么办,我只说一句,你我的关系,除了陆九水不该有第二个人知道。”
“那如若一日在燕都高台上坐着的那人知道呢?”周誉发出一声笑叹,回头的时候,眼底尽是藏不住的嘲讽。
“他疼我,我唤他一声十三弟。他若想杀我,我唤他一声昏君。”
聂芳菲拨了拨手指甲,似是浑然不在意。
周誉不置可否,女儿家到底是心软的,被遗弃多年还能做个忠臣孝子,不像他,这辈子注定了是逆子叛臣。
想到这里,他的手指屈起忍不住在檀木桌上敲了敲。
恍恍惚惚间,他的眼前突然浮现出了孟琼的脸,那个自小被遗弃,在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却还能在南陈郡的屋檐上啃着个白面馒头笑着说父亲好的姑娘,她活得太明媚了,明媚到以至于那时候先帝对他周遭的人都充满厌弃只见了她第一眼便喜欢她,恨不得立刻将她许配给元祐。
他捏捏疲惫的眉心,只觉得自己可笑,走到这一步还能念起她的好,刚想跟聂芳菲找些别的话聊,聂芳菲的琵琶俨然已经横陈在了他的喉前。
“阿姐这是作甚?”
“孟获的姘头来了,不该绑你?”
聂芳菲冷冷问,俨然已经真有了要杀他的架势。
“阿姐如此说了,那本王还真是不得不从了。”周誉的嗓音淡淡,顺着聂芳菲的话走,下手倒是真不轻,一记窝心脚便将聂芳菲踹在了地上。
“魏王倒是真的半点不体恤阿姐呢。”
聂芳菲一口银牙几近咬碎,半是揶揄,半是恨恨地用一双美眸瞪着周誉。
周誉扫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帐外的人便已经掀开帘子冲了进来。
孟琼这一年成长了不少,但大体上跟多年前其实也无甚差别,看这世事看得比谁都清,但真遇上事儿还是横冲直撞的性子,提灯进来的时候还不忘从营地上拾一把刀子。
她的面色沉静,但眼睛却骗不了人,带着杀意。
而那杀意,在触及到周誉熟悉的面容时,又转化为了愧悔。她和周誉从少年时并肩走至今日,如果不是中间隔着上阳关那一场突然漫天的大水,如果不是隔着福惠皇后把唯一一叶扁舟给她时的那一句“丫头,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那么到如今,她完全可以站在他面前堂堂正正地问一句,周誉,你到底想不想我的。
可正因为那些过去的不可能只是一句过去,她愣怔了片刻后,因为有聂芳菲在场,她没等周誉动手折辱她,她就已经自己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魏王。”
她这一声“魏王”叫得不重,却也不轻,像是一道铜墙铁壁,生生地将他们之间的门第和对立的政敌关系划了个干干净净。
周誉面上没什么表情,背对着她立着,深邃的瞳眸只盯着营帐内挂着的那幅陆逊拨剑图,烛火悠悠摇曳着,衬得周遭的事物都有些摇晃,无声胜过有声,聂芳菲知道这两个人之间的爱恨不是片刻能消的,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便笑着站了起来。
外面的其他兵士听到了里面的声音,主动地上来拖走了聂芳菲。
孟琼仍是跪在那里,低垂着头,是死士最标准的姿态。
“簟秋让你跟随我?”
“嗯。”
“那你觉得,你配么?”周誉转过身,没看她,而是行至书桌旁坐下,端起那盏凉透了的茶水饮了一口。
白瓷的杯盖不轻不重地落在杯口,孟琼匍匐着叩了个头:“不配,但我能护卫好你。”
她不是贬损自己,是真的知道他想杀她。
周誉也不同她饶这些口舌,微微往红木椅上仰了仰,英俊的眉目轻轻拧着,略带疲态。
孟琼抬眼瞧了他一下,试探性地站了起来。
周誉的双目微阖着,修长的手指不住地捏着眉心,这一年,他亡母留下的势力他站稳脚跟,元祐虽是个孱弱的皇帝,但行事要比大燕开国以来的任何一个皇帝都暴虐。他忌惮周誉这个兄长,明面上不敢如何,可背地里没少给他使绊子。
孟琼有些心疼他。
伸出手要给他捏肩膀,细白的手指在他肩上肆虐着,其实没什么章法,正如她做人做事,从来如此。
周誉原本紧紧蹙在一起的墨眉微微舒展开了些,他的这张脸冷硬且阴郁,舒展开后倒是多了几分明朗。
但这仅仅是片刻。
她才按了不过十下不到,周誉低沉却带着命令意味的嗓音便响起来了:“本王让你起来了?”
孟琼闻言悻悻地收回了手,又乖巧地跪在了地上。
“你刚刚是跪在本王跟前的?”
她又往后挪了两步。
许是念起周誉这人从来精贵又挑剔,她还贴心地不用他说,自己摆回了叩头俯首的姿态。
她真的很虔诚。
虔诚到手心沾满了这地面上的灰。
周誉的脸色不是很好看,有些铁青呵斥道:“你刚刚用这手碰我?”
他这话一出,她才想到他素来好洁:“抱歉,殿下,我实在没注意……”
她没再站起来,言语甚是谦卑,但其实并不害怕。周誉的唇角带了半点薄笑,正如他倒也不是真的要笑,只是多年的冷宫生涯锻炼出了些似笑非笑的秉性。
“本王乏了,你不是来做死士么,拿着你的刀滚出去。”
孟琼的长眉拧了拧,百般思索后站了起来竟真的是出去了,但没片刻又折回来,原是去净了个手。
“要我服侍殿下脱靴么?”
江湖儿女的落拓并不阻碍她本质上是个温柔的人,她的眉眼跟她的母亲这大燕第一美人傅容芙一模一样,只是那眸子底下更藏着几分坚毅在。
她年少时是极其活泼的性子,按照先帝的话说,是燕都的生机。周誉虽从前看端方雅正的玉簟秋更顺眼一些,但如今看到孟琼突然乖巧跪在他的面前,跟那些费劲了心机想要爬上他床的府门千金没什么两样的时候,又突然觉得内心一阵烦躁和不耐。
“孟琼,你我相识十三载,我同你要的,是你替我脱靴么?”
周誉不动声色避让开她的手。
那一声冷笑极轻极薄,却像是敲在孟琼的心上。
这里是琅琊。
她离她离得那样近,只要他想,弄死她不费吹灰之力。
左右他已经死了一个母亲。
那真相,不如等他们三个一起下去后,再阎罗殿前说得了。
“我知道这不是你要的。”
“但除了当年的真相,我什么都能给你。”
孟琼坦诚地开口,烛火在她那一双清明的眼睛里跳跃。她本就是一个什么都能豁得出去的人,可独独那件事,她不能说。
周誉听着她轻描淡写却刺耳的话,剧烈地起伏了两下,情绪被隐忍在漆黑的瞳眸里。
许久,冷笑着低呵道:“滚出去。”
“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