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厅里已是人满为患,扶窈刚到时几乎看不见里面光景,只能看见一张张陌生又带着好奇与幸灾乐祸的脸,正看着自己。
只有等人辟开一条道,走进去了,她一眼就看见谢霜袭,接着便听见一旁唤天隼尖锐刺耳的鸣叫。
那一道道怒鸣里的灵力足以震慑住低阶修士。离得最近的那几个人,有些面色发白、额滴冷汗,被人扶走了才稍微好些。
幸好扶窈已经提前做了准备,手里捏好了护身符。否则,被这唤天隼近距离盯着,现在脑子恐怕已经宕了。
虽已经从白雾那里得知,唤天隼是最为高大威猛的禽类之一,可见了,才知道其确实气势非凡。
约莫大半人高,展翅时超过三尺,令人近乎望而生畏。
而此时,它不断扇动双翼,大幅度的动作使得羽翼上的伤口几度迸裂,血迹飙溅,恰如它的怒火一般四射。
若非谢霜袭用准绳死死拉住唤天隼的右爪,再用自身灵力不断安抚与逼迫它安静下来,恐怕现在场面彻底失控了。
……伤还没好就敢去惹这只灵兽,也不知道大魔头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还是委实艺高人胆大。
容大小姐偏头,看向正被人押着的阙渡。
他跪在地上,脖颈与肩胛骨被人牢牢摁住,以至于根本无法抬头。旁人也看不见少年的神情,只能看见他侧脸上三道长长的血痕。
触目惊心。
细看,那紧贴鬓边的墨发湿漉漉,上面却不是汗,而是近乎于乌色的血。
他身上那一袭素袍,也已经几乎被染作血色,看得人心底发憷。
这都没昏死过去啊。
扶窈咂舌。
白雾:“???”
大小姐的关注点总是这么稀奇呢。
“容扶窈,人证物证都在这里,铁证如山,你还想说什么,莫不是又不认得你前几日自己领回来的奴隶了?”
不等扶窈说话,谢霜袭直接劈头盖脸一顿质问给她定了罪。
跟方才来叫她的那个弟子,实在是打得一手好配合。
扶窈却不见慌张,被如此逼问,也只是微微抬起下巴,语调慢条斯理:“二师姐的话,我怎么没有听懂呢。”
谢霜袭:“我也没想到容师妹竟如此记恨我,要害我不成,就让你的随从来害我的灵兽出气……”
“这是哪里话?”少女疑惑地睁大眼,“二师姐的唤天隼如此勇猛,我的仆从何等虚弱,这是有目共睹的,怎么可能发生你说的这种事?”
她扔出灵珠砸在那几只押住阙渡的手掌上,对方吃痛,当即松开了了对少年的桎梏。
扶窈:“喏,让他来说。”
阙渡撑起身子,抬头,用几乎已经沾满血的脸庞看向谢霜袭。
那双向来布满阴霾的眸子,此时竟显得诚恳无措。
“我只是久闻唤天隼大名,趁机想要接触一二,没想到会惹怒了这位修士大人的灵兽。”
扶窈就冷眼看着他装。
若不是之前就发觉他盯上了唤天隼,又深知这人心肠黑得令人发指,绝不会做无用功,恐怕也得被骗过去。
不过,现在,她跟阙渡可是一条道上的人。
若阙渡遭了罪,她也跑不掉。指不定这谢霜袭借题发挥,要把她关个禁闭什么的,那可就太多节外生枝了。
所以,即使明知这一遭自己被利用,扶窈也只能先按捺下去直接捅死这人的念头,反复告诫自己:暂时不能去拆大魔头的台。
相反,大小姐还得跟着附和:“那你可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还闹出这么大一个误会,真是糊涂呀!”
她又偏头:“二师姐,这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如此也遭了罪,被你的隼抓得半死不活——”
“你装什么?”谢霜袭气不打一处来,“这下贱奴隶身上可几乎全都是我灵兽的血,谁遭的罪更多一些没数吗?”
……!!??
这谁能看得出是唤天隼受伤得多一些?
不只是扶窈愣了一下,周遭不少人也面露诧异,忍不住交头接耳起来。。
谢霜袭却将她那一瞬的凝噎当做心虚,紧接着道:“若不是你给他提供了什么灵器符咒,他怎么可能做到?”
所以,在谢霜袭眼中,究其根本,是容扶窈不服前日自己被拦着不让入府,心有怨气,非要下手报复她才是。
话音一落,人群里便隐有窃窃私语,听他们说的词句,有人已经被谢霜袭说动了。
扶窈心里却很镇定,并且格外清晰——
说到底,谢霜袭也没有进一步的证据,唯有用口舌颠倒黑白,让其他人都信了,才能把脏水彻底泼到她身上。
到时候,她怎么澄清,也抵不过众口铄金。
阙渡不过是个引子而已,根本算不上什么证据。
往日原身气上头了就犯蠢,又拧巴又高傲,不愿多费口舌,一开口就被人牵着鼻子走,因此次次都落入这样的圈套之中。
这一招来对付过去的容大小姐,实在是屡试不爽。
可是谢霜袭面对的,是现在的扶窈。
“是吗?”
扶窈轻笑着:“如果说仆从犯了事,还追究到主人身上,那二师姐欠我的,可不止一点半点了呀。”
她伸手,遥遥指向最前围的俞澄:“他前日一剑差点刺中我,是二师姐想要我去死吗?”
右移,指着另一女子:“她往日常常嘲笑我,是二师姐对我有这么多恶言吗?”
“还有他、她、他们……不止一回编排我的谣言,是因为二师姐也信谣传谣了吗?”
“容扶窈,他们是我的师弟师妹,与我关系虽然亲密,却不需要听我的话。那奴隶是你的仆从,对你言听计从,根本不一样!”
“啊,这样吗?”扶窈讶异,“我看这群人唯二师姐马首是瞻,还以为他们都只是你的走狗呢。”
从来没有哪个凡人敢用这么直白尖刻的词嘲笑修士。闻言,不只是谢霜袭,其他被他点到的人,面色也瞬间青红紫黑交替。
其中一人更是忍不住骂道:“你别在这胡言乱语!”
扶窈却懒得理他,弯起眼,直勾勾看着谢霜袭。
她明明在笑,却让对视时的谢霜袭感觉背后起了寒气。
扶窈:“我以前不闹大,可以后指不定哪天想通了,就闹到宗主面前。”
原身之所以忍下这些口气,是跟她与宗主的那些破事有关。
但跟现在的扶窈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云上宗宗主这张底牌,她打得很顺手。
对视那刻,谢霜袭几乎被她那眼底流转的冷色震住。
……那张脸,嚣张得实在是太过于陌生,根本不像往常那个满脑子稻草的容扶窈。
就像扶窈前日竟敢纵马入府一样,出乎意料,全然打乱了谢霜袭所有的布设。
当扶窈又上前时,谢霜袭甚至不由自主地被逼退了一步,心神不宁,手里的力道都为之一松。
这下倒好,准绳被放出一截,唤天隼直接朝阙渡飞去,仰头嚎叫,声浪几乎摧破低阶修士的耳膜。
一眼望去,已经有不少人捂住耳朵,面露扭曲痛苦之色。
谢霜袭回神,连忙勒紧准绳,又用另一只手打出结界,护住围观的宗门弟子们,这才稳住局面,不至于扩大骚|乱。
心下还在懊恼着,刚刚怎么就失了神,竟然为扶窈三言两语失态了。
怕不是费了太多心力在控制唤天隼上,内里不稳,给了这废物趁虚而入的机会。
谢霜袭自知没办法再给扶窈下套,便跟瞬间失了忆一样,一扫刚才质问她的咄咄逼人,蹙眉道:“……师妹,我们自幼一起长大,又同是云上宗人,何必在外人面前闹得这么难看?”
“我们的事,便是宗里的事,一切都有宗规来解决——可这个外人是万万留不得的。”
谢霜袭语毕,那原先押着阙渡的人已经召出长剑,她身边的唤天隼仿佛读懂了主人的意思,也隐隐开始躁动了起来。
所谓打狗还要看主人,打了狗,主人的脸面也不好受。
谢霜袭现在没法追究容扶窈的责任,却怎么也不会放过阙渡。
于是场面立即有些诡异了,有生死之难的阙渡稳如泰山,丝毫没有马上就要被砍头的觉悟,倒是扶窈眼前一黑——
这群云上宗的人,是嫌命太长了吗!?
难怪日后大魔头归来专门把宗门上下屠了个干净,果然是种什么因得什么果。
但就算谢霜袭一心作死,扶窈还得拦着。
否则生死之灾提前,大魔头又肯定不会死,那就只有一条路可走。
当场入魔,剧情提前,大家一起在这里完蛋。
扶窈是绝对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发生的,这关乎到她历劫成功与否。
她难得替阙渡说起好话:“不知者无罪,我想问他何错之有,竟能让一向大度宽仁的二师姐,都非要人去死才成。”
谢霜袭紧紧攥住准绳,一边安抚着焦躁不安的灵兽,一边道:“……唤天隼族性便是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这奴隶伤了它,肯定得被它百倍奉还。便是我们不插手,唤天隼也不会放过他。看来他的命,是保不住了。”
这句倒是大实话。
若不让唤天隼消气,便是谢霜袭今日将它拖走,稍不留神,这只灵兽一定会顺着血腥味找到仇人,不死就绝不善罢甘休。
思及此处,扶窈果断应了下来:“那就做个了结吧。”
语毕,无论是谢霜袭还是阙渡,两道目光都不约而同地落在她身上。
扶窈手指向前厅旁边一处小径:“往下走,正好是平时同门较量的地方,就让他们在那里把这件事解决了,不要影响大家休息才是。”
她那张娇艳脸蛋上的表情看上去太过干脆冷酷,以至于谢霜袭都不敢第一时间应下。
不过,很快,谢霜袭便点了点头,露出那一贯的假笑,凉凉道:“好啊,只是不知道师妹怕不怕见血,到时候,可就是生死不论了。”
“不怕。我还想知道,‘不论’的意思是——就算是师姐的灵兽死了,也不需要再追究了吗?”
话音落下,却并没有得到回应。
前厅里短暂的静默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哄堂大笑。
扶窈全当做耳边风,看向谢霜袭,重复问了一遍。
谢霜袭也忍不住笑了出来,随后才说:“进了角斗之境,便是用命来了结今日纠葛,谁的命,当然都可以。”
扶窈:“那就好。”
见她如此淡定,原本还被唤天隼吓住的修士们,此刻都忍不住议论纷纷,不约而同地低语起来:
“容扶窈这嘴还真是一点都不饶人,这时候还想逞能?”
“是她带回来的人做了错事,拉不下脸吧。”
“也可能是真不知道那唤天隼得厉害,师姐驯服这一只用了整整半年,还得了好几位长老帮忙。哦对,她可不是修士,当然不懂……”
嘲笑的,揣测的,说风凉话,接着便是一阵又一阵心照不宣的哄笑。
仿佛一下子回到了好几年前。
容大小姐受不了这群阴奉阳违,离了宗主便对她冷嘲热讽的同门,专门去黑市雇了一群打手。
然后领着打手,志得意满地站在这群堪称天之骄子跟天之骄女的修士面前。
——如出一辙的可笑。
扶窈原本没有这段记忆,这时候,却突然记了起来。
也一并记起了原身当时的恼怒与羞辱。
凡人在修士面前,跟跳梁小丑有什么区别?
任他们多怕她背后的人,也不妨碍他们打心眼里瞧不起她,把她的一言一行都当做是哗众取宠,茶余饭后的笑料。
只等她失了靠山,彻底将她踩在脚底,永不翻身。
从容扶窈六岁被测出来没有灵根的时候,她就算站在这群修士中间,也跟这群人有着——
不可逾越的沟壑。
往日是,今日是,以后也依然是。
扶窈用力掐了一把手臂的软肉,用痛意掩饰住原身那残留的委屈与不甘,免得影响到自己。
然后越过谢霜袭,走到阙渡面前,蹲下,与他平视。
耳边的议论,又从她的不自量力,变成了阙渡与唤天隼接下来的较量。
“师姐这只灵兽最近似乎是病了,那奴隶肯定得了容扶窈不少好东西,所以才能这么厉害,否则绝对不可能伤到唤天隼一根羽毛。”
“等下可就惨咯。我就不信,他能在暴怒的唤天隼手底下活过两炷香。”
“打赌打赌,我压一颗洗髓丹,赌一炷香都撑不住!”
那些话自然都一字不落地被阙渡听了进去。
他忍不住嗤笑了声,望向扶窈,低而镇定地掀唇:“那还劳烦大小姐及时用那条链子把我的尸体拉回来,给我留个全尸。”
怎么还有点阴阳怪气呢?
“……”
“我信你。”
阙渡唇边的嘲意骤地僵住,眉眼怔松,片刻后,才微微侧过头去,望向扶窈那没有表情的姣丽面庞。
大小姐并不看他,反倒低着头,在自己的乾坤袋里翻找着些什么东西。
但少年的视线太过锋利直白,让人无法忽视。哪怕不对望,扶窈也知道他正在盯着自己。
“我让你别装了,”扶窈慢吞吞地补充道,“我知道你一定可以。”
信他?
嘲笑奚落的语句时常听见,可这样的话……
第一次听,难免新鲜。
何况,扶窈这幅模样,不像是不知道他找唤天隼是另有目的。
只是现下他们都绑在了同一条船上,无论如何,至少此时此刻,大小姐必须得跟他站在一起。
跟他这个,她从来都没有瞧上正眼的奴隶。
——蓦地意识到这一点,阙渡垂眸,唇角轻轻向上扯开。
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那一丁点弧度。
像是嘲讽,又有些别的。
作者有话要说:大魔头:愉悦犯.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