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荑缓缓道:“杀了他又能抵什么用,只会徒增些麻烦事。”
杀了石浚淞,祝衡就一定会来主动找她吗?未必。总之,此乃下下策。
长缨便不再说什么,此时,寂静的房间缓缓响起一阵清脆的铜铃声。二人的目光投向桌上的伞状银铃,与此同时,黑色鬼骨伞也在轻微晃动。
长缨见沈归荑一脸疲态,“殿下若是乏得很,那便让长缨去吧。”
沈归荑道:“不碍事。”恶鬼服她,是因为恐惧。长缨的鬼岁还不到百年,法力虽高,但是还是较为稚嫩。
来的恶鬼若是面对的长缨,指不定如何猖狂。
二人一个瞬移,便回到了油纸伞铺子。
里间漆黑一片,长缨拿来烛火照明,这才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
其实哪怕不点烛火,她们也能看见彼此。只是来人间习惯了,天一黑便马上点起烛火。
长缨将黑色鬼骨伞挂到铺子门口处,示意迎客。
只有得到首肯,来者才敢进来。
沈归荑漫不经意摸了摸手指的蔻丹,半晌不见来者现身,她有些不耐,“还不现身,是要我请你?”
这番,她的面前才慢慢显出一个恶鬼身影。
她手肘撑着头,掀起眼皮瞧着来者,身着暗红色短袖衫,年龄估摸着有四十。
脸色白得发灰,扎眼的是她脖子上的一圈针线纹路,
黑色的粗线像蜘蛛的腿一般肆虐。
可从脖子往下,明显是个年轻女子的身子。
她扯着嗓子张嘴嘶哑两声,说不出话,仔细一看,原来舌头只有一半。
沈归荑“啧”了一声,皱着眉,换个坐姿的同时手一扫,她便立马能说话,又是磕头谢恩,又是激动抹泪。
长缨打断她的哭哭啼啼,“莫要废话,殿下没有精力听你哭天喊地。”
“回殿下,奴才是个负尸鬼,在人间游荡半年有余。生前名为吴翠翠。”许久未说话,此番开口说的每一个字都拗口得很,沈归荑听得费劲。
负尸鬼,乃死前尸首分家,死后鬼魂也尸首异地。
故将自己鬼颅的缝到他人的鬼身上,强占其身。
鬼颅便会汲取鬼身营养,使得鬼身干瘪。故每过一段时间,鬼颅便要重新换具鬼身。
单是从面相看,吴翠翠不像能不断肆意侵占其他鬼身的恶鬼。
“你是为何而亡?”长缨接过沈归荑递过去的生死簿,问道。
原来,这吴翠翠是是长幽州云府的大千金云烟的丫鬟。
当初,云烟和野男人私会,不慎被吴翠翠撞见,为保全名声,云烟便被其拔了舌头。
而后云烟还是不放心,寻了个偷窃的罪名将吴翠翠打死,并扔去了乱葬岗。
“那你这头,是如何没的?”这是今晚,沈归荑对她说的第二句话。
“她将我扔进乱葬岗时,我还有一口气。我在死人堆里躺了足足三天,没有一人救我。最后一日,我记得那日是十五,月很圆,光照在我周遭,森森白骨泛着亮光。而后我便听见犬吠,一只,两只,三只……”说到此处,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有四只野狗冲向我,然后我只记得……好痛……好痛。”
乱葬岗附近的野狗是极为猖狂,以人肉为食,白骨磨牙,牙齿锋利程度可跟豺狼不相上下。
野狗抢食,将她的头撕扯下来,因此尸首异地。
吴翠翠极力憋回眼中泪,掷地有声道:“请殿下赐黛青伞,奴婢愿以贱身相换。”
黛青伞,握伞者可控制他人意愿,使他人对其言听计从。
长缨本想等沈归荑点头后转身取伞,只见她的手有一搭没一搭叩着桌面,不知沉思什么。
长缨未得到首肯,不敢行动。
吴翠翠不明所以,看眼长缨,又看向沈归荑,但她生前本就是服侍官家小姐,十分会看脸色。究竟沈归荑如何想,她不敢贸然开口问。
夜色笼罩着铺子,树影婆娑。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见一道清冷而倦怠的女声响起:“长缨,取给她吧。”
得到伞后的吴翠翠欣喜若狂,道了谢后便退了去。
沈归荑讽刺的勾了勾唇,吴翠翠的反应,好似她是菩萨一般。
“殿下方才在思酌什么?”
“眼下祝衡请了个捉鬼道士,究竟功力如何,还未探清。倘若吴翠翠拿着我的伞去报复,这个道士横插一脚不要紧,若是坏了我的伞,坏了我精心计划这么久的事,我究竟是碎了吴翠翠的魂丢去六界之外,还是将这道士千刀万剐喂狗?”
长缨这才恍然,为何方才殿下要千叮咛万嘱咐吴翠翠要下月才能用此伞。
北斗光芒正,中元节候新。七月半来临,所谓百鬼夜行不眠夜。
长幽州的百姓早早便开始为这天做准备,小贩挑着花样不一的花灯在街头吆喝。有些铺子更换成香烛,香纸,酒果贩卖。
每家每户的神龛上的污尘不再。
沈归荑对这个节日不陌生,中元节这日,鬼市大开,与人间集市相通。各路牛鬼蛇神可通过鬼市回到人间,去见一见相思之人。
她先前来过几回,只是走马观花后便回去。
这回,以人的形态去逛集市,吃的穿的逛的,自然更享受。
她磕着瓜子,站在铺子门口,望着密密麻麻的人群,瞧见几个打着油纸伞的鬼魂混杂在人群中。
那油纸伞的伞柄是驼色,这种色的伞可让鬼怪在白日里坦荡的走在人间。
沈归荑收回目光,转身进了铺子。“长缨,取了驼色伞的小鬼,还没将伞还回来?”
最近的事太杂,她将此事忘得一干二净。
长缨正在擦拭墙上悬挂的伞,“许是未了心愿,不然,早应被伞反噬。”
沈归荑剥了瓜子放进嘴里:“再给他们三日时辰,三日后,不管他们的事了没了,一并收了。”
是夜,月色清冷寂静。
由油伞铺子所在的枫林路一直延续到长幽州唯一的一片湖,江离岸。人潮涌动,热闹不已。
在江离岸湖面的上空,皆有高低不一的天灯。而湖面,铺满大小不一的荷花灯,烛火晃动,映在湖面像是在跳舞的天仙,好生灵动。
“据他们说,这人间的每一盏天灯都载着生魂与故土,从天上来,回天上去。长缨,你觉得这鬼怪,能上天吗?”沈归荑仰着头望着漫天的天灯,喃喃道。
回应她的,并非是往日里熟悉的声音,“若是平日里积善成德,功德无量,自然能上天。倘若平日里无恶不作,丧尽天良,那必然要下十八层地狱。”
沈归荑闻声望过去,并无诧异,像是早料到他会来一般。她勾起嘴角,“平日里听闻将军素来不信牛神鬼怪,怎会相信恶人下地狱一事?”
何人下地狱,下不下十八层,可是她沈归荑说了算。
祝衡未答,只道:“你我第一次见,便知晓我是谁。看来,平日里怕是打听过我。”
他先前是不信,可眼下一件又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逼得他不得不信。
沈归荑缓缓转回头,眺望湖面的画舫,悠然晃动。“将军威风凛凛,无需打听,也能听闻颇多。”
祝衡顺着她的目光望出去,“掌柜的伞铺,最近生意可好?”
她捏着手帕,捂嘴一笑,“看来,将军也暗地里打听过我?”
他一袭藏青色锦袍,俊秀的脸庞净是清冷,疏离。
沈归荑突然发觉,不穿甲胄,他更像是个读万卷书的清秀淡雅书生。
“长幽州是我的封地,且是边疆。每一个进入长幽州的人,自然要确定毫无威胁后,才敢放进城内。”
“那将军觉得,我对长幽州有威胁吗?”沈归荑声音极甜极清,杏眼藏着清明,就这么望着他。
祝衡比她高出半个头,看她时,要微微垂下眼眸,“自然,没有。”他停顿半晌,才说完。
而后又缓缓道:“姑娘一介女流,手无缚鸡之力,想必也无法煽动这城的波诡云谲,自然不能威胁我长幽州。”
他的声音沉沉,听着极其舒适,沈归荑觉得比她点在床榻前的香,还要舒神宁心些。
她点点头,“多谢将军信任,也多谢将军大度,容我在长幽州有一处落脚地。”
祝衡“嗯”了一声,便不再回话。
沈归荑再次抬头看上空,而后对祝衡道:“将军放过天灯吗?”
“放过,掌柜若是想放,我差人买几个来。”
其实他也未曾放过,但,这很难吗?
“好啊,那麻烦将军了。”沈归荑的眼眸浅浅一笑,泛着光亮,像是被天灯照亮的一般。
祝衡见状,轻笑一声。
沈归荑不明所以,就这么看着他。
祝衡解释道:“寻常女子,遇到陌生男子,顾及身份性别,退避三舍才是。”
言下之意.......
沈归荑挑眉,未回话。
待天灯买来后,祝衡递给她,“沈掌柜先前可曾放过?”
“未曾。”沈归荑一心放在天灯上,左看右看,不知从何下手。
“先将薄纸撑开,捏住四周的角抖动,使它四四方方立起,而后另外一人将下方的烛火点燃。”
沈归荑接过祝衡下人递给她的火折子,俯下身去点烛火。
烛火的光映得她的眸色,似有万般星火一般。她微微抬头问他:“可是这般?”
祝衡不留痕迹挪开视线,颔首。
而后烛火的气浪使得天灯逐渐鼓大,祝衡慢慢放手,天灯便缓缓飘上天。
“沈掌柜,点天灯时要虔诚许愿。”
说完,祝衡轻轻道:“愿百姓但逢良辰,顺遂时宜。”
沈归荑见他虔诚许愿,问道:“要许何愿才好?”
“掌柜心里期盼什么,便许什么。”
沈归荑笑意盈盈看着他,学着他双手合一,“那,就许愿各方牛鬼蛇神莫要再来叨扰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