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驰早就被迎进了别院,主人家并未急着见她,下人们应是得了命令,伺候的殷勤。热茶糕点暖炉就没断过。还派了个伶俐的丫鬟陪着说话。这可把铃兰急坏了,生怕地位不保,各种作妖斗法,丫鬟反应过来,又不好直言是奉命套话,捂着嘴笑着让开了位置。
到了饭点,又细致的问了可有忌口偏好,白驰生冷荤素不忌口各样都点了一通,总之就是一个不客气。
等饭菜上桌,白驰一眼扫去,呵呵,无一样不精致,无一样不鲜美可口,就是吧,嗯,全都是对孕妇有益的膳食,她点的生冷重口一样没给她上。庄嬷嬷笑眯眯,一口一个为了肚子里的孩子。
庄嬷嬷本意是为了讨好,然而眼前这位神色淡淡的,面上不见初为人母的喜悦和羞涩,就像她是在恭维旁人似的,场面一度十分尴尬。好在嬷嬷是见惯大场面的,懂得适可而止,及时闭了嘴站到一边。
白驰心情不佳,挑挑拣拣,碗一推,饱了。
生活如一滩死水,无比烦闷。
谁知庄嬷嬷又忍不住上前,以过来人的姿态不住劝解,为了孩子着想硬口也要吃一些。
白驰支着额头,没什么温度的笑了,“生下来也养不大,有什么意思。”
在场的丫鬟嬷嬷本都是笑意融融的,血脉传承添丁进口从古至今都是天大的欢喜事,从老到小就没有不欢喜的。总之看见人怀孕,奉承几句总没错。
可,这样子的,真叫人没法接啊。
得,又冷场了。
庄嬷嬷是公主心腹,宫人出身,底下丫鬟不清楚的事,她都一清二楚。她受命来伺候这位,一是因为公主不放心其他人,二个也是想先近距离接触一番,看这位脾气性格规矩如何,是否好相处,是不是真如彭双等人调查来的那般——阴晴不定,难以接近。
呃,比想象中的还要难搞啊,连自己亲孩子都咒。
庄嬷嬷纵然心中千万想法,面上仍维持得体的笑,转圜道:“娘子可是觉得无趣?香如,你不是会变戏法吗?给娘子变一个看看。”
一名体态轻盈的少女自庄嬷嬷身侧站了出来,十五六岁的年纪,骨架玲珑,纤弱可爱,标准的时下文人雅士最爱的美人长相。嘴角一点酒窝,一笑的时候几乎要甜进人心里。
少女果真有几分本事,不一会就引得侍书和铃兰直了眼,直呼好看。
少女得心应手,正要再露几手,谢安领着沈寂往屋内走来。
谢安素来稳重,现下却脚步轻快,路上一直说个不停,虽态度恭敬,却难掩慈爱,关切备至。庄嬷嬷老人精了,心下一阵畅快,领着屋内丫鬟齐齐迎了出去,低眉顺目,屈膝行礼,给寂公子请安。
沈寂忙不迭还礼。
少女站在庄嬷嬷身后,微微抬头瞧了眼。
庄嬷嬷又使唤婢女去厨房更换热饭热菜,沈寂可没这些讲究,直说不必麻烦。
白驰被吵得心烦,屈起手指头敲了敲桌面。
庄嬷嬷收声,面上尴尬,倒没有不快,同谢安对视一眼,领着婢女下去了,顺便将铃兰和侍书也叫走了。
房门合上,屋内再无旁人,沈寂强装的镇定瞬间土崩瓦解,几乎是手软脚软的扑到白驰怀里,一把将她抱住,好一会过去没说话。
白驰耳根一动,靠窗的位置传来细微的响动,看来是听墙角的。
这,大户人家的都什么臭毛病!
“娘子,我对不住你。”沈寂抱着她的腰,抬起头。他此刻跪坐在地上,眼角微红,倒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白驰挑了眉,这意思是,空欢喜一场了?
“怎么了?”她的双手捧住他的脸,“谁欺负你了?”
沈寂欲言又止,纠结再三,“娘子,你要是能跑还是赶紧跑吧。我,我好像惹下大麻烦了。”
他压低了声音,“这事不能说出去,我只告诉你。娘子,咱们都被骗了!不是张九郎的母亲要见我,是,是另有其人。是……唉,是大长公主见了我。我也不知怎么那么倒霉,竟与那荣国公长的十分相似。大长公主错将我当成了她早夭的儿子!难怪那彭统领从见我第一眼,就表现的就那么怪异。我还以为他看穿我救下九郎另有所图,原来是我这张脸惹了祸事!唉,这样的祸事怎么就到了我身上呢!娘子,我好怕,我差点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他一时没忍住落下泪来,一阵阵的后怕,非要抱紧她心里才好过些。
她是他最最亲近的人,在她面前,他愿意露出自己最软弱无能的一面。
白驰不解:“他们刑讯审问你了?”
沈寂:“那倒没有。大长公主一见我就抱住我叫孩子,荣国公也没为难我,只让我陪他下了大半天的棋。”
白驰:“那你是怎么了?”
沈寂默了默,陷入了不好的回忆,他一直记得弄墨被打死时,他的无助绝望。“娘子,我想科举入仕,本也只想护住你们不受欺负。若是能造福一方百姓,那也是我辈读书人的心之所向。可是我从未想过和皇亲国戚、世家大族有任何牵扯。他们那样的人,自出生便高高在上,视吾等人命如草芥。一句话便能断人富贵生死。从来祸福相依,泼天的富贵下必是深渊相随。公主现在可以将我当成她儿子的替身,许以慈爱财富前程。等哪天清醒过来,觉得我这样的人根本不配,收回荣华富贵是小,若是要我一家子身家性命也不过是抬抬手指的小事!娘子,我该怎么办?”
白驰不料他竟是这样的考量,不过也并不太意外。她是理解他的。
“那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是真的呢?”
沈寂看她,微微睁大了眼。
白驰笑,“也许,他们真的是你的亲生爹娘呢?你也不认?”她故意提高了音量,不介意被偷听。
这世上并不是人人都攀附富贵,比如她的阿寂就有一颗天底下最纯粹的心。
沈寂想都没想,当即否定,“不可能!”
白驰:“为什么?”
沈寂理由一大堆,情绪几度变化,最后只化成了一句,“我,命不好。”克父克母的扫把星,能长大成人就已经是老天的恩赐了,不能奢求太多,也不配拥有太多。
他又将头埋进了白驰怀里,白驰含笑摇了摇头,抓捉他的一条胳膊,“行了,吃饭吧。”
沈寂心情低落,还想黏着她寻求安慰。白驰没好气挤兑他,“你命不好,那我命更不好,因为我嫁了个命不好的。”
沈寂反而笑了起来,拉住她的一只手不放,“说不定俩个命不好的在一起就时来运转了!”
“是呀!别多想了,你也别怕。多大点事,要是谁要杀你的头,我带你走。”
“好。”沈寂不觉放松下来,又开始了碎碎念,“小驰,今天你去哪了?可遇到什么有意思的事?你累不累?要不要去床上躺着?嗯,我一边吃饭咱们一起说话。咦,这鸡丝好鲜美,你尝尝。你尝尝呀,真的很好吃,不骗你……”
先前的愁云惨淡就这么轻飘飘的揭了过去。不一会,屋内传来沈寂的轻声笑语。
沈寂有时候会想,他这辈子肯定能做到和白驰共富贵。至于同患难,他认真想了想,似乎也做不到将白驰撵走,他一个人孤独忍受。他大概不是一个好丈夫,也不是一个有担当的好男人。他就是什么样的事都想拽着白驰一起。任何事,一旦有了分担,似乎苦也不那么苦了。他想,他真是自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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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院的深处,不断有人出入。
屋内灯火通明,老夫妻二人相对而坐,隔着一道屏风,听人不断汇报偷听来的消息。
一时觉得好笑,一时又心疼的流泪。
公主的眼睛肿的跟发面馒头似的,精神却好了很多,绝少指责丈夫不是的她也忍不住开始埋怨,“你到底在怀疑什么啊?我可怜的孩子吃了那么多的苦,咱们亏欠他那么多,你还在怀疑他,多叫人寒心呐。”
“不,不是的,”谢孝儒情绪内敛而隐忍,“我没有在怀疑他。周盈,你知道吗?咱们的儿子虽然长的像我,可小毛病却像你。
“他跟你一样,过于紧张的时候就不自觉的背文章。”
那一年,文华殿上,先皇一时兴起,考校起了晚辈们的学问,众皇子皇女以及青年一辈的外臣都被随机点了名。那是谢大公子第一次在众人面前亮相。
先皇大概是有意为难他们,出的题目又刁钻又古怪。许多人闹了大脸红。谢孝儒一眼扫过去,在场少年男女中,唯一人最为镇定,甚至还在他起身回答问题时,殷桃小口一张一合似乎在好意提醒他。谢孝儒又好笑又感激,一时竟生了显摆之心,引经据典侃侃而谈。毫不意外的,赢得了满堂彩,先帝当即就钦点了他入朝为官。
此后,谢孝儒一直记挂着长公主的好心,暗暗留心,也寻了机会帮了她的忙。
长公主无端承了人情,心里也就记挂上了。
二人往来间渐生情愫,种种内情不必赘述,只很久之后,谢孝儒才搞清楚,原来长公主那次哪是要提点他啊,分明是她自己不会,心里紧张害怕她爹问她,不自觉背起了文章。
她是皇后嫡长女,众兄弟姐妹的表率,自小被教导的严苛规矩也重。重压之下不知不觉就有了这个毛病。据说德胜皇帝也就是长公主的祖父年幼时也有这毛病,看来是“家族传统”了。
周盈水润的眸子都是泪,哭了太多次,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谢孝儒给她上了自制的眼膏,温声道:“你别着急。我不急着认他,只是想看看他的品性如何。他自小不在咱们身边长大。如今也快要做父亲,是个大人了。如果品性端正那自然是祖上积德,你我以及谢家的福气。将来步入仕途,咱们谢家定是会鼎力支持。如若被养得……不好。这么大也难改了。谢家的未来也不能交到他手里。咱们亏欠了他的,自是也要补偿,给他荣华富贵,保他一生平安顺遂就够了。”是的,作为谢家家主,国之栋梁,谢孝儒不得不考虑良多。他能想到这一步,自然也想过,如果儿子不成器,他就全力教养孙子。好在孙子也快出生了,他不用等太久。
这话任哪个母亲听了心里都不会太舒服,但周盈不得不承认,丈夫说的很有道理。
她的儿子是以郡王之礼下葬的,如果被找了回来,这爵位也该是他的。以圣上对她家的愧疚,将来必不会亏待了阿寂。只是这中间的度就需要做爹娘的来把控了。
权势是天下间极好的东西,无数人为之汲汲营营一生。可若没那相匹配的智谋与本事,也或许是下一个月满则亏,盛极则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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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有个好习惯,不论前一天发生了何等大事睡得如何晚,第二天必然早起温书。
他起得早,腹中空空,看见角落里放着一个食盒,打开一看竟然是一盅酒酿圆子,搁了太久,又冰又糊,他也不在意,囫囵吃了个半饱。
轻手轻脚的出了门,哪知早有下人候在门口。沈寂不肯麻烦人,自行洗漱,又拒绝了早膳,只说已经吃过了。找到侍书的房间,翻出行李,拿出几册书,自顾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念起了书。
现下这种状况,他清楚,他很被动,只能看贵人们如何安排了。反正不管怎样,短期内他的小命无碍,那读书就显得很有必要了,春闱在即,一寸光阴一寸金。
谢孝儒踩着积雪过来的时候,沈寂正口述一篇文章,谢孝儒听得频频点头,忍不住出声:“这文章是你写的?”
沈寂回身行礼,“小子无状,惊扰到国公爷了。”
谢孝儒笑:“没有,是我打扰到你了。”
谢孝儒兴致勃勃的考校起了沈寂的学问。
大长公主前一.夜基本没睡,天刚蒙蒙亮听下人回报说寂公子已经起了,再也躺不住,起身就要去看看儿子,被谢孝儒一把按住,“我去!”
公主又气又好笑,笑中带泪,“你今日不上朝啦?”
“不上了,”谢孝儒说:“你也别冷落了儿媳,今日该好好见一面了。”
公主将自己收拾的体面干净,想着丈夫说的对,先在别院熟悉了彼此也好,免得过阵子进了国公府一时不习惯,拘束不安。
公主想着儿媳有孕在身,胃口不佳。命厨房做了各样吃食,一样样交代下去。别院没有的食材,又让人回家里取。过了会,又想,初次见面总不好空手,又急急忙忙命琴姑姑亲自回去一趟,从她的库房里挑首饰。
一面又不住询问下人白娘子是不是已经起了。
庄嬷嬷许多年不见公主如此活泼激动过了,发自内心的为她高兴。同彭双他们一样,他们这些做家奴的,无不希望主人家一直香火绵延,繁荣昌盛,如此依附于这棵大树的他们以及他们的后代才能有好日子过。
等早膳热了一遍又一遍,公主的妆奁都被琴嬷嬷抱来了,公主从一整盒都送出去渐渐冷静下来减少到只送一副宝石头面,一对玉镯子一对金镯子。白驰仍没起身。
公主饥肠辘辘,她原是想同儿媳一起用膳,婆媳和乐,借机拉近距离。
小厮不时来传话,汇报国公爷同寂公子的相处情形。据说那边频出笑声,父子和乐。
公主心里念着亲儿子,忍了又忍。
终于,那边传来消息,说白娘子起身了。
公主一激动忘记自己好歹是个长辈了,顾不得规矩,不等人传白驰过来,亲自带了人过去。
白驰刚洗漱过,大概睡得时间太久了,脑子有些迷糊,正在醒神。
大长公主一身贵气的出现在她面前时。白驰坐在凳子上,斜过眼看她,一时谁都没有说话。
场面……无端……陷入尴尬。
庄嬷嬷太熟悉这种感觉啦,忙站出来,慈爱可亲道:“白娘子,快来见过大长公主呀。”
公主先前全副心神都在亲儿子身上,并不关注白驰,但是彭双来的信也都一字一句的看过,关于白驰的过往点滴也都调查清楚了。但是,怎么说呢,有印象,不真切。
这一面对上,白驰的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公主无端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她不喜的人。
白驰仍是坐在原处,不迎接,不起身,只饶有兴致的端详了她片刻,忽然道:“《女训》和《女德》就是你写的?”
大长公主从来都是高高在上,被人如此不客气的对待,许是懵了,一时竟忘了生气,反问道:“怎么了?”
白驰似笑非笑:“没什么,就是没想到能写出那种倒霉玩意的人竟真是个女人。”
大长公主是万万没想到,与儿媳的第一次见面竟是被气了个仰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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