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俩个,一个孤独厌世,干什么都容易索然无味。自以为早就冷了心肺,对任何事都能做到无动于衷,然而路见不平必是要出手相助,有人落难也做不到视若无睹,即便前一刻还剑拔弩张。
失了生活热情的人大抵如此吧,灵魂的麻木让很多事都屈从本能。不去思考,懒得管别人的想法。来去自在,无欲无求。
另一个则自卑怯懦,亲娘抱着他都哭晕了两回,仍觉得对方肯定是认错了人,他这么卑微的人怎么可能?怎么敢?
此刻他站在内室,战战兢兢,手足无措,强烈的压力让他的身上一阵冷一阵热,脊背都快要塌了下去。他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怎么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他从小生活在不稳定的环境中,时刻都要提心吊胆,害怕做错事,害怕被责罚打骂。久而久之,他养成了遇事往后缩,从不相信好事会落在自己身上的心性。即便有出头冒尖的机会,也绝不与人争长短,最好人人都看不见他,让他默默成长,只待他翅膀硬了的那天,一飞冲天,彻底离开那个鬼地方,同那些见鬼的人永不相见。
他的人生早已被他规划好,就连白驰会成为他的妻子也在他的计划之中,他喜欢安稳平静,喜欢这种不显山露水的掌控感。
可是此时此刻,这种可控的感觉一下子被打破了,像是天裂了一道口子,他现在的感觉不是惊喜只有惊吓。
隔着一道屏风,躺着一位他这辈子都不曾想过会有交集的贵人,就在刚刚又进去了一位地位尊贵的大人物,那人在他身边顿了顿,他没敢抬头。那人只停留了一会,就进去了。
过了好一会,贵人醒来,二人轻声耳语,听得出夫妻二人感情笃深。
沈寂微微走神,想到了他的妻子,要是他的娘子也在身边,他应该就没这么不安了,现在她在哪儿?在做什么?怎么还不来找他?
“你,抬起头来。”不知何时谢孝儒走了出来,他的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位可亲的长辈。
看清彼此的一瞬间,二人同时一愣。
谢孝儒模样儒雅,虽已五十有五,看上去却不到四十的样子,留了美髯,举手投足间让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他微微一笑,心平气和的像是拉家常,“你果然长的很像我。”
沈寂敏.感,短暂的震惊过后,猛地意识到了什么,面上煞白,突然跪下,咚一声钝响。
谢孝儒在至交好友间有个不大好听的雅号叫“笑面狐”。狐者,貌美狡诈也。友人间的互贬互损,也确实能说明他并不如面上那般简单,美貌才学心计他一样不缺。
一念而过,八百个心眼子。
他的亲切很容易让人放松警惕,从无失手。只是,今日,这个年轻人的反应大大出乎他的意料,倒叫他不由拧了眉头,重新审视起他。
“国公爷,沈某乃岷州怀安沈家人,家父行二,家母本地崔家人,小子生辰是弘道元年十二月初三……”
“不是!你是弘道元年八月十五,本该是个花好月圆的好日子!”屏风后,大长公主悲泣道,声音严厉,不容置疑。
沈寂被吓住,控制不住的手指发抖。
谢孝儒弯腰拉起他的胳膊,“起来说话,这是怎么了?吓成这样?”
沈寂不愿起身,头埋得更低了,“天下之大,无奇不有,有毫无瓜葛却容貌相似者不知凡几,小子不知这其中有何误会,但小子有名有姓有出身来历,绝无可能是二位贵人丢失的公子,还望国公爷放小子与妻子团聚。小子嘴严,出去后万不敢胡言乱语。”
大长公主坐在床上,听得心碎。贴身嬷嬷抚着她的后背,小声安慰。自从公主在雍州祭奠,偶然抓了周秀如,听说她的儿子很可能还活在世上后,一直身体还算健朗的公主忽然就大病了一场。从这几个月来搜集到的证据看,眼前这个青年确真就是她的亲生子。她本来还想扒衣查验,可一眼见到他的瞬间,她原本和丈夫说好的冷静自持全然没了,她看着他,她就知道他定是她的儿子,她十月怀胎,费劲千难万险生下的儿子。
她从前不知母子连心是何感受,直到见了他,她忽然就明白了。这种感受没法同人说的清,她不会认错,绝对不会!
相对于公主的方寸大乱,谢孝儒要冷静许多,虽然心里已八.九分的肯定,也真切的希望他就是自己的儿子,然而理智还是告诉他要谨慎。
即便不是,谢孝儒看了眼身后的妻子,他也不是不能认下这个“儿子”,他希望妻子能高兴些,因为这些年,她过的太苦了。
他心有成算,同他说:“咱们出去,我同你说说话。”
这是一处别院,公主得知沈寂到了平京就迫不及待要见他,甚至不愿等丈夫一起。
她坐在帘子后,假借张九郎母亲的身份。
从沈寂自门口逆着光进来,她恍然回到青葱少女时,第一次见到才名远播的谢大公子。她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攥住,眼泪毫无意识的落下来,其后一切都乱了套。
别院不常来,谢孝儒不熟悉,让管事的带着去了书房。他的老随从谢姓家奴谢安不住去看沈寂。谢孝儒笑着说:“谢安,你也觉得他像我?”
沈寂脊背一僵。
谢安六十好几了,已是一位真正的老人家,头发花白,长的慈眉善目,闻言呵呵笑起来,“是的呀老爷,您可是奴才看着长大的呢!除了个子不及您,沈公子可以说和您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呢。”
沈寂头皮发麻,忙不迭道:“巧合巧合。不敢不敢!”
谢安讶异。谢孝儒但笑不语。
进了一间燃了炭火的屋子,谢孝儒看沈寂仍局促的站着,扫到桌上摆着黑白棋子,说:“来,陪我杀一局。”
沈寂不知他意欲何为,只得应喏。
谢孝儒气定神闲,落子布局得心应手。沈寂如坐针毡,举棋不定。一局下来,被杀了个片甲不留。
“再来。”谢孝儒笑着捡了棋子,“这把你先。”
都说观棋如观人。谢孝儒将沈寂的表现与他的成长经历一一对应,暗道:背景经历没有造假。
一局又一局,眼看着日头西斜,统共也不知下了多少局,沈寂一把也没赢过。他的心也越来越焦躁。有种被钝刀子磨脖子的痛苦感。他希望有人来救他,可又想唯一能救他的只有白驰,想想又算了。
“这把你要是能赢,你就可以走了。”谢孝儒忽然道。
“真的?”沈寂大喜过望,又迅速收敛情绪,恭恭敬敬行了一礼。
谢孝道:“公主她……思子欲狂,时有些不清醒,你不要放在心上。”
沈寂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然而上位者的家事他又不敢随意评价,支支吾吾的一时又局促了起来。
谢孝儒抬眸看他,眼底有了几分真切的笑意,道:“不说了,咱们专心下棋。不过老夫可有言在先,这一局你要是还输……”后面似乎说了什么又似乎一个字没提。
沈寂几次欲落子又停下,问,“国公爷,我还有活命的机会吗?”
他问的真诚,谢孝儒看着眼前的青年,一时情绪复杂,“怎么这么问?我,看上去不像好人?”
他大半辈子过去,扮猪吃老虎从无失手。他自问也不是面貌凶恶之人,怎么这青年从见到自己开始就没放松过?
沈寂闻言又要下跪,被谢孝儒横过棋盘按住手,“男儿膝下有黄金。谁教你的,动不动就下跪?”说话间不自觉有些严厉,是老父亲对待亲生孩子才有的严厉。
“国公爷,小子愚钝,但也知攀附皇亲国戚是重罪。小子已娶了妻子,孩儿也有了,求大人给条生路。”因为见识过权势才畏惧权势,上位者一句话便能断人生死,沈寂不求滔天富贵只求平凡安稳。
谢孝儒一时情绪复杂的难以言喻,眸色几度变化,却还要做出一副笑模样,握住他的手,情不自禁紧了紧,又松开,“哎,你到底将我当成了什么人?也同那些仗势欺人的归为一类?公主她是有些情绪不稳,你不要放在心上。老夫就是见你有几分投缘,想和你手谈几局,怎地如此扫兴?老夫都听说了,你是张家小子的救命恩人,我家同张家是世交,冲着这份关系,老夫也是要将你奉做上宾,怎会为难?还是那句话,这局要是你赢了,就放你见你妻子去。”期间沈寂数次要开口说话,都被谢孝儒拦住。
沈寂没招了,看着日渐西落的太阳,只能选择相信。
开棋布局,稳扎稳打。谢孝儒还有些感慨。既然怀疑沈寂是他儿子,以谢家和公主的权势自是将他的底.裤都巴拉清楚了,他的爱好性格擅长甚至成长过程中鸡毛蒜皮的点点滴滴。麓山书院的王师长说了,沈寂并不擅长对弈,因为没时间,他启蒙迟读书晚,念书就要耗掉他大把的时间,若是有功夫他还要给人看诊赚钱养活自己。可惜了,以他的聪明才智,若肯多花时间钻研,说不定能成大家。
谢孝儒十九岁时就被先皇赐予“国之圣手”的称号,同沈寂下棋,只为观人,不论其他。一面下棋一面闲聊乱人心神套话是谢孝儒最喜欢干的事了。
先前下了那么久,想问的变着花样换问题,该问的已问的差不多了,原本可以不折磨这小子了,可见这小子一副泥捏的性格畏缩胆小,忽然就生出了几分老父亲的不满。故意要再下一局试试他。
棋局过半,杀招忽显。如果对弈的人不是谢孝儒,不是吃饭睡觉无事便下棋的谢孝儒一定看不出这隐藏的大杀招。
这小子,看不出来啊,先前的棋要么游移不定,要么错漏百出,刚开始的时候,他还看出这小子有意喂子,大概是不清楚他棋力如何,有意相让?跟谁学的趋炎附势的臭毛病?哼!
这次终于显出了真本事,不,这走子布局是学了他的,他一眼就看出来了。这小子并不如面上表现出来的怯懦无智,很会现学现用嘛。谢孝儒生来高贵,又聪颖无双举世罕见,家族倾全力培养,后又娶了大周国最尊贵的长公主,妻子无论美貌才情都是上上佳,又一心爱慕他支持他。官运亨通,誉满大周,他这一生可谓是顺遂到了极致。除了无后这一点。就这一点缺憾,世人也赞他情深似海,是世上难得一遇的良人。
长公主嫁他多年未孕,直到她三十岁那年才有了身孕。谁知又逢英王逼宫夺权,大长公主为了保全太子,以亲子引诱敌军追捕,后来亲子被英王以长矛贯穿悬在城楼。
公主自那以后伤了身子,不能再孕。因愧对丈夫愧对谢家自请和离。谢孝儒不允。夫妻二人彼此扶持至今。公主数次给丈夫纳妾,都被谢孝儒推了出去。有次甚至瞒着丈夫给他下药,她欠丈夫一个孩子,无论如何也要给丈夫留个后。只这一次谢孝儒大怒,斥责妻子不懂他真心。后来一怒之下,离家出走。
那次离家出走,亦有所得。谢孝儒化身老农,住竹屋,吃糙米,体察民情写了一本与农事有帮助的《谢盈农书》,盈,大长公主之名也。全书共9卷,81篇,约12万字。书中对农、林、牧、副、渔各方面都有详尽论述。对大周的农业发展起到了非凡的意义。
也是那次离家,让他对底层人民的辛苦有了更深的认知。什么样的环境会塑造出什么样的人,谢孝儒看沈寂言行举止完全对的上他的生长环境,心里止不住的心疼,可男人的心到底不如女人软,又想再磨一磨,试一试他。
谢孝儒并没给沈寂机会,若是其他小辈能有这学习速度,他恐怕要抚掌赞叹,为了后辈的成长也会相让二三子。几番追杀,简直是要赶尽杀绝的节奏。
沈寂看他一眼,额上出了汗,落子也越来越慢,最后竟停住不动了,嘴里还念念有词。
谢孝儒看他像是完全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凝神细听,神色微变,“孩子,你在说什么?”
第一声沈寂还没听到,谢孝儒又问一遍,沈寂才惊慌回神,不安道:“小子,小子在背书。”
谢孝儒面上强装笑容,心内已翻江倒海,面上更显冷肃,“哦,一心二用?小子不要太张狂!”
沈寂吓住,“国公爷恕罪!小子自打幼时就这毛病,太过紧张就不自觉的背书,背什么小子也完全不过脑子。”
谢孝儒捏在手里的黑子落下,咕噜噜滚到了地上。
沈寂起身去捡。
谢孝儒一手遮面,忽然笑了几声,再开口时,声音哽住了,“谢安!谢安!带寂公子去见他妻子。”
作者有话要说:预告不准,下一章婆媳才能碰面,战争打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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