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驰心里很清楚他们要带沈寂去做什么。以她如今的心性早已容不得任何人蒙蔽摆布。截获了彭双寄往平京的亲笔信,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白驰扫轻身上的飞雪,看了眼熟睡的沈寂,就决定顺其自然了。
她不清楚这一去到底是空欢喜一场还是苦尽甘来大团圆。
不管哪一种,她都不想参与。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早就离她远去,像是隔着一层,触碰不到。
谁知道一闭眼一睁眼会不会又回到最初。
冷冷的厌倦让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戏院的伙计点头哈腰,询问要上些什么酒菜。
白驰问他要了一壶酒,其他什么也没要。身子一斜,靠在窗栏上自斟自饮。
侍书抬起一根手指头戳了戳铃兰,歪嘴斜眼的让她过去。铃兰哪有这胆子,娘子愿意听人劝那是给面子,不耐烦的时候还不一巴掌呼死你!
俩个护卫尚未成家不懂那些个女人怀有身孕不宜饮酒的事。只他们长在平京城所见所闻,良家女子就没有独身一人戏院子吃酒的先例,还这般堂而皇之的靠在窗边,也不怕引人注目说道是非。护卫们被固有思想拘囿,第一眼只觉得不雅观不妥当,暗暗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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郎子君从三楼下来,看向二楼走廊尽头的包厢,门口守着两名护卫。二人虽是满面风霜,衣衫都不甚干净,腰封却整洁醒目,想来是入京时才绑上的。京里贵人多,时有互相不识,起了龃龉。为避免闹出更大的矛盾和尴尬,京中贵人除了在马车、出行的仪仗上多做文章,家丁护卫婆子丫鬟也都各有讲究。荣国公府和大长公主府的腰封便是其一。
大长公主府的人竟然逛她的同庆楼?可真是破天荒头一遭啊!
郎子君脚步一转,俩名护卫正要拦,一见是她,犹豫了下,已被郎子君身边的武婢架住。护卫既羞且愤,胳膊肘反击,针尖对麦芒。
“大胆,郎夫人在此,你们也敢无礼!”一道尖细的嗓音响起。此人面白无须,眉眼阴柔,常出入宫廷的都能认出,此人是名宦官。
郎子君微微一笑,声音不高不低,足以让屋内人听见,“公主府的人,真是稀客啊!”
护卫对视一眼,看到对方显眼的腰封,暗恼不已。按照习惯,他们进城就佩戴了腰封,谁知白驰忽然进了同庆楼,他们随即被指派护卫跟随,急匆匆进去,一时竟忘了这是郎子君名下产业。
谁人都知郎子君是姬后养的一条最忠心的狗,指谁咬谁。公主同皇后不合,郎子君和公主府的人也最不对付。虽说她郎子君不算个玩意,在大长公主眼里就是个跳梁小丑,可你非要进了小丑窝,被作弄一番也是你自找的。
护卫被五六个五大三粗的武婢团团围住,按在地上,动弹不得。郎子君挑开帘子,正要进门。忽地一根筷子携疾风钢刀之势,铮一声扎在门框上,距离郎子君长长的指甲不过分毫,筷子尾震颤不已,惊得她一颗心也几乎跳到了嗓子眼。
几乎是下一息,数道残影飞过,武婢们哎呦声起,筷子纷纷掉落。两名护卫得了解脱,迅速起身,从门外跨进屋内,拔出兵刃,挡在门口。侍书和铃兰早就形成了默契,跑白驰身后去了。
郎子君震惊过后,勃然大怒。她虽然算不上正经的皇室贵人,但以她在姬后身边的地位,又颇有几分经商头脑挣得家财万贯,就算旁人再看不上她,面上却不会给她半分难堪。更不用说,还没照上面,就被这般侮辱威胁。
“大长公主,你这是要砸场子吗?”能有这等身手,以郎子君有限的认知,只能想到公主身边的贴身护卫彭双。
诚然,郎子君并不认为里头坐的就是公主,只是一时又想不出谁人能劳动公主府的人找她晦气。大长公主哪是那么好惹的,那是能和姬后争长短的厉害人物,身后又有谢家做靠山。郎子君平时见了她是大气都不敢出。
“你在我的地方,伤了我的人,是不是该给个说法!”郎子君叫嚣的厉害,却并不敢跨进一步。
“你的地方?我付了钱的。”懒洋洋的声音,没有京内贵人们常端着的那种拿腔拿调的傲慢。
郎子君听出不是平京口音,心内好奇,壮了胆子往前一步,也看清了眼前人。
一件毛茸茸的黑色兜帽大氅,衬得原本就白皙的皮肤更是白的发光,乌发披散,搭在肩头,拢在帽内。眉眼深刻,鼻高唇红,浓墨重彩长相,不似大周寻常女孩儿的温婉可爱。总之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好惹。
坐姿懒散,在极讲规矩的大长公主看来,大概是要被拖出去狠狠责罚的地步。
意识到这点,郎子君那冲到脑顶的脾气突然就泄了下来,“你是谁?”这人就算是公主府的人也一定不讨公主喜欢,郎子君心中笃定。
白驰却微微皱了眉头,像是意兴阑珊。她拢着大氅站起身。郎子君这才发现,她很高。同她心目中视做天神的姬后一样的高挑,不同的是姬后是个爱笑而活泼的女人,即便将近五十,经历了六次生育之苦,也是个生命力旺盛的人,像是朵永开不败的芙蓉。
眼前人,明明也才十八.九岁吧,比自己都还小了十岁。却给人一种垂暮老者的日落黄昏之感。就,她冷淡的眸子缓缓扫过来的时候,无端的荒凉,不像个有血有肉的活人。
郎子君被自己的想法狠狠吓了一跳。清醒过来,二人已错身而过。郎子君仰面,看到她脖颈一段雪白,鬼使神差的特别想伸手摸一把。
忽地,楼梯口传来一声拖着长调的哭声,“香君!香君!我错了,求你不要丢下我啊!”
他一面哭一面踩着碎步往前跑,距离还有几步之远,身子猛地往前一扑。白驰以为他绊了脚,错身而过时,抬手轻轻一托,他就那么又站直了身子。
哭声一顿。
是个油头粉面的男人,瘦弱纤细,长的雌雄莫辨,梨花带雨的样子真真我见犹怜。
这原是郎子君最喜欢的男人模样。她喜欢看他们卑弱柔顺,喜欢他们匍匐在自己脚下的快意,这会让她有种飘渺的错觉,女子就该凌驾在男子之上,享受男人的服侍和追捧。她引以为傲,以一己之力对抗京城内所有被裹了小脑的女人们的背后议论嘲讽。她们骂她伤风败俗,她笑她们被男人们当宠物般的圈养逗弄而不自知。
然而,此时此刻,一股羞耻之感油然而生。
“闭嘴!”她愤怒,“进来说!”
随行的武婢让出一条道,男子眼角的泪尚未擦干,面上已显出一派趾高气昂。
武婢很自觉地将男子请入内,又理所当然的关上了门。郎子君最后一眼看到白驰正沿着扶梯下楼,那一扇门突然让她羞耻万般。
她一直以来约见小郎君都是要关上门的,至于要做些什么,大家心知肚明。
男人们可以三妻四妾,可以左右拥抱,她郎子君当然也可以。她就是要向天下人证明,男人可以干的事女人也可以!
她最近一直在忙生意上的事,好些日子不得空闲,今日难得来戏园子消遣。武婢们早就同她说了,荣小郎君也偷偷跟过来了,肯定是这些日子吃了苦头,悔不当初,要来同她下跪求饶了。
一个区区面首,锦衣玉食的养着,还敢背着她养女人,可笑不可笑?
郎子君最近太忙,已好些日子没有碰男人了,所以当武婢们汇报的时候,她只会意一笑,并未让人驱赶。这荣小郎君才得了机会接近她。
她原本心里的打算是要快活一场的。
荣小郎君今日穿了一身她最喜欢的白色衣裳,锦缎暗纹,面上也敷了粉,点了红.唇,眼角微红,水漾的少年人,讨喜可爱。
郎子君走向窗边,这是方才那女子待过的包厢,靠窗的座位还搁着一壶酒一个酒杯。酒香清冽而苦涩,是她酿的“厌世”。
郎子君摩梭着酒杯,想着白驰光洁的脖颈,微微仰头。一阵异样,恍然回神,不知何时那荣小郎君已钻进了她的裙底,卖力的讨她欢心。
脑海中高洁的幻象与现实的秽乱让她一阵恶心,她捶打起裙底的小郎君,“滚开!不要弄我!”
荣小郎君只当她假意推搡,二人床底之间花样百出,口是心非都是惯有的伎俩。因此抓得她更紧。
郎子君挣扎不脱,倍感厌恶,简直到了作呕的地步。恨不能将荣郎君揪出来千刀万剐,她是动了真气,用力的推搡捶打。只声音不敢太大,毕竟还是在戏园子内。好在对着舞台那边有屏风格挡,先前白驰嫌麻烦,并未撤下这道屏风。
挣扎得激烈了,荣小郎君大概也意识到郎子君是真的不愿意了。这让他打从心底惊慌了起来,这段时间,他被驱逐出了郎子君的宅邸,已经习惯了锦衣玉食的他再无法过曾经的穷日子。食不果腹,被人羞辱。他迫切的要重新赢回她,而他唯一的本事只有侍候女人。
两边都很激烈,一个推搡不愿,一个抓着她的两条腿不放。挣扎间郎子君就被顶上了大开的窗户。荣小郎君身娇力小,床上功夫或许还够用,可抓住一个后仰往外翻的大活人就是连他自己也要摔下去的结局。情急之下,荣郎君本能放开了她,只抓住窗口的栏杆,不让自己也跟着被牵连跌下去。
窗户正对着西门街,石板路,大概是没什么积雪的,因为同庆楼往来迎客,门前的积雪都会清扫干净。
摔下去的时候,郎子君心里闪过无数个念头,这样掉下去,头着地不知道会不会死?要是没死,肯定也要受伤,千万别像许国公夫人那样摔坏了腰,后半辈子吃喝拉撒都在床上。不过一年就香消玉殒,据说死的时候身上还长了蛆虫。
就算不死,也定是狼狈不堪,她会成为全平京城人茶余饭后的笑柄。
刹那的光景,无数个念头,腰间忽然被人轻轻一揽,暖融融的黑色斗篷,一股清冽的酒香。她是有些晕头转向的,霎那,天地都正了过来。她看到一片雪白脖颈,那人眉目都没动一下,疏离冷漠的眸子。
近距离抱在一起,郎子君才发觉她比自己方才看上去还要高,她的头顶只到她的下巴。她挨着她,一颗心没来由的,剧烈的跳动了起来。很奇异。
她呆呆的想,一个女孩子怎么可以这么好看!
在此之前,她从来欣赏不了女孩子的美。因为她自己长的普通,初婚之时便不受丈夫待见,再婚仍被丈夫不喜。和离两次,一朝看开,便是彻底放飞,肆无忌惮。她厌恶所有漂亮可爱的女孩子,暗笑她们作为男人的玩物而不自知。
白驰放开她,一只手揪住她的一侧腰带,停了会,见她目光直直的,一动不动,只当她吓坏了。白驰不得不拉起她的手接替她攥住的一侧,轻声道:“腰带松了,下回当心点。”
与她冷淡的表情不同,她的语气非常温柔。
铃兰手里提着一个食盒,高兴道:“娘子,酒酿汤圆好了。”
白驰点点头,松开郎子君转身离开。沐浴在清冷的雪色里,黑色的大氅甩出荡人心魂的弧度。
郎子君第一次发现,原来黑色也可以这么好看。
荣小郎君的惊呼声终于惊动了门外的武婢,婢女发现夫人不知何时落在了大街上,惊诧不已,或直接从楼上,或从楼梯跑了下来。
一众仆婢将她团团围住。
心腹宦官福喜凑了过去,郎子君一把抓住他,激动又认真道:“给我去查!我要知道她是谁?我要她的全部消息!”
福喜被她火焰般燃烧的眸子给吓到,还当那人得罪了夫人,心内唉声叹气。
做什么非要跟大长公主府的人作对啊?唉!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预告:认祖归宗,婆媳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