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哭灵人陆梨

天已黑尽。

陆梨早换好丧服,化好了妆。仪式开始前她会找丧主详细了解逝者的生平事迹,用纸笔记下。

这位老爷子昨天上午在田里摔了一跤,送去医院,晚上就没了。

“你待会儿跟在我后面。”她见谢晓妮无所事事,安排道:“我跪你也跪,我哭你尽量跟着哭,哭不出来就把头低下。”

妮子愣怔,眼睛瞟向周遭众人,尤其这儿有几个与她年岁相当的少年,总时不时打量过来,让她心烦意乱:“我、我没有经验……”

“所以才让你跟的呀。”陆梨看她很不情愿的样子:“不然你来干嘛,看热闹吃酒席?”

对方不吭声。

陆梨对待工作非常强势,雷厉风行,即便谢晓妮是她师父的侄女,她也不留情面:“不想干的话,要不你现在回家?”

淑兰见状赶忙上前打圆场:“哎呀,人家小姑娘才十八九岁,刚入行,肯定需要适应嘛。”

都半个月了还适应呢。

陆梨懒得搭理,自顾去灵堂调试话筒接收器和音响。

淑兰揽着谢晓妮好言相劝。

妮子问:“她哭一场多少钱?”

“今天这种两千八。”

“你呢?”

“八百八。”

“怎么差这么多?”

淑兰笑:“我刚入行的时候,丧主只肯付两百块呢。只要你努力,总有一天也能拿到你师父那样的出场费。”

谢晓妮咬唇:“可是我觉得……好丢人。”

淑兰摇头叹气,拍拍她的背:“慢慢来吧。”

——

霍旭西看见人群里一个披麻戴孝的女人走了过去,非常惹眼。

她大概有一米六七,这个头在南方姑娘里很是出挑,而且长得也不错,年轻女孩肯做哭灵的已算稀有,更何况还漂亮,在这行吃香也算情理之中。

布置成灵棚的院子已经坐满乡里乡亲,有的抽烟,有的嗑瓜子吃花生,电灯泡下飞虫环绕。

仪式开始,陆梨拿起话筒朗诵悼词,小烟嗓声音洪亮,情感充沛。

悼词过后进入哭丧环节,孝子贤孙跪满一地,霍旭西和堂兄弟在第三排。

哭灵有技巧,分哭、泣、嚎,一味地干嚎没有用,有声无泪显得虚假,哭则要声泪俱下,以情动人,而最高层次则是泣,泣不成声,悲痛欲绝,使闻者落泪,无不动容。(1)

这是最后一次了。

陆梨想起初初入行,头一回跟着师父哭丧,跪在旁边怎么也挤不出眼泪,师父抽空直接往她腰间狠掐一把,痛得她龇牙咧嘴,嗷地放声大嚎。

本来今天她也想掐谢晓妮的,但是太过投入就给忘了。

陆梨向来把自己的工作当成演出,一场服务于逝者的告别演出,是民俗不是低俗。她研究殡葬,追溯到有文字记载的最早的挽歌流行于西汉,歌词尚在,但调子早已失传,陆梨请李四哥重新谱曲,穿插在哭灵的过程中。

乐队都知道这是她最后一场,伴起奏来格外用心。

“韭上朝露何易稀。露韭明朝更复活,人死一去何时归?”

哭唱着,掩面啜泣,唢呐、笙、二胡、铜钹,倾力为她演奏。

不知过了多久,霍旭西双腿发麻,隔着幽暗的灯影望去,哭灵人膝下没有垫子,直接跪在水泥地面。

“蒿里谁家地?聚敛魂魄无贤愚。鬼伯一何相催促?人命不得少踟躇。”

……

整整四十分钟,哭灵仪式结束,后面由另外的团队接棒,演出歌舞小品。

陆梨的膝盖失去知觉,险些站不起来。她眼睛红肿,脱下丧服,里面的短袖早已湿透。

“快喝点水。”淑兰打开保温杯,喂到她嘴边,又用毛巾给她擦汗。

嗓子不如二十岁的时候经用了。

“我刚才的演出怎么样?”

“很完美,都拍下来了。”

陆梨点头,转眸寻见谢晓妮的身影,看她蔫蔫儿地坐在板凳上搓揉膝盖,脸色发白。

“没事吧?”

又不吭声。

“下回投入些,过程就没那么难熬。”

谢晓妮快要哭出来一般:“什么时候走?”

正说着,丧主过来了。

“陆老师,辛苦辛苦。”他显然对陆梨的表现十分满意:“天也晚了,路上不好走,就在我们家歇一宿吧,不过这两天亲戚多,屋子不够住,可能要打地铺。”

她当然婉拒:“不了,我待会儿开车走,明天早上再来接乐队。”

“好吧,我也不强留。”他掏出一个信封:“我不懂手机支付,来,你点点。”

陆梨娴熟地抽出钞票,口中默数,手指动得飞快。

刚点完,忽然灵堂里有人嚎哭。

“爸啊!我的老爹,你没享过一天福,眼看我们的老房子要拆迁了,你怎么就走了……”

陆梨心里嘀咕,谁啊,哭得这么难听。

淑兰说:“好像是这家的二儿子,下午就听他骂骂咧咧的,现在喝多了吧。”

丧主忙赶过去。

人影绰绰,那叔叔在里边鬼吼鬼叫,好像还把什么东西砸了,好大的动静。

几个晚辈上前拉他:“二叔,走,醒醒酒。”

他大发雷霆:“滚!你们这些没心肝的东西,一个两个都是孽障!爷爷走了,你们一滴眼泪都没流,找个陌生小姑娘在那儿假惺惺地演戏!狼心狗肺、一群狼心狗肺!”

眼看都劝不住,这时霍旭西从沙发起身,揪住他肩头的衣裳:“发酒疯去外边,这里是灵堂,长明灯都差点被你踢翻了。”

他二叔脸红脖子粗:“你算什么东西?轮得到你说话?这里是霍家,你哪位啊,关你屁事!”

丧主也赶忙劝:“老二,不要在灵堂闹,这么多客人在,像什么话?”

“呸!我就要让大家都听听,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父子俩的心思,老宅马上要拆迁了,我告诉你,不是我霍家的人,拆迁款一毛钱都别想要!”

霍旭西丝毫没有动怒,反倒笑眯眯的,拎着人直往院子里丢:“来来来,你要喊是吧,去跟大家说说,你怎么偷爷爷的存折,每个月按时取他的养老金,供你自己吃喝嫖赌!”

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丧事上亲戚们大打出手的戏码,陆梨见过很多回,并不稀奇。

这种时候看客们通常都会出言劝阻,尤其晚辈凶长辈,不论谁对谁错,那都得劝的。

“阿旭,毕竟是你二叔,有话好好说。”

瞧。

陆梨把丧服叠好塞进提包,这就准备走了。乐队还要待一晚,明早出殡后才结束工作,淑兰也要跟。本想把谢晓妮留下,让她帮忙打杂,多学点东西,但见她脸色极其难看,似乎一分钟都无法忍受。算了,这倒霉孩子一起带走吧。

“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哈。”陆梨向淑兰交代一句,提起包离开。

“不用接,我们自己搭车,你快回去休息。”

她跨出院门时回头往人堆里扫了眼,醉酒的那位撒起泼来,疯狗似的,接着被他那嚣张的侄子一脚踹到了地上。

牛逼,倒是丝毫不顾长幼尊卑和旁人非议。

漆黑的田野虫鸣不绝,陆梨打着手电筒走在前边。

谢晓妮问:“到村口好远呢,不能让他们开摩托送吗?”

“你是来干活的还是来当大爷的。”

“进村的时候不都坐了摩托么……”

陆梨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

谢晓妮以为她要训自己,垂了眼。

陆梨上下打量,口中的话酝酿一二又咽回去,微微叹气,却问:“膝盖怎么样?”

“跪太久了,很疼。”

“回去用毛巾热敷。”说着略作停顿:“赚钱没那么容易的。”

两人走许久,终于上了车,陆梨抽出两张票子递给谢晓妮。

“拿着,你今天第一次出场,应该收一份,我头回跟你姑妈出去也收到钱的。”

“哦。”

送完徒弟回到家,陆梨直奔浴室。

外婆整理她的提包:“你又给人家哭灵去了?”

她洗澡没听见。

外婆推门而入:“梨子,晚上是不是哭灵了?”

淋浴间的玻璃没有磨砂,那叫一个透明清亮,陆梨吓得赶忙背过去:“我在洗澡!”

“洗你的,问你话呢。”

“最后一场,以后不干啦!”

外婆点点头:“那这身丧服我给你扔了哈,放在家里瘆得慌。”

“不行,我要留作纪念,不许扔!”

“还纪念……”外婆准备出去,又扫向淋浴间,喃喃嘀咕:“啧,我们乖乖哪儿都好,就是没遗传到我的大屁股,你妈妈的屁股又圆又翘,那都是我的基因。”

陆梨无语:“遗传你就是小矮子啦!”

“女孩儿家要那么高干嘛,有胸和屁股才是本钱,不然我怎么嫁给你外公那么好的男人。”

外婆一边碎碎念叨一边关了门。

陆梨洗完澡裹着干发帽回房间,打开笔记本,将今天的工作详细记录下来。

正专心写着,手机嗡嗡震动,她师父的电话。

“喂,师父。”

“梨子,我刚才听晓妮说,今天是你最后一次哭灵,以后决定不接单了吗?”

她慢慢放下笔,往后靠着椅背,迟疑地“嗯”了声。

师父闻言叹气,沉默良久:“不做也好,这行又苦又累,经常让人瞧不起,有办法的话谁愿意赚这种钱。”

陆梨说:“当初你花那么多心思带我入行,手把手地教我本领……我算是半途而废了。”

“这有什么。”师父说:“赚到钱就行了,我们这行再哭二十年也哭不成艺术家,有什么可惜的。对了,谢晓妮最近在你那边做学徒,学得怎么样?”

“我正想跟你汇报。”陆梨斟酌语言:“晓妮她可能不太喜欢,也不太适合干这个……”

“那她想干嘛?”师父一听就来气:“读书读不下去,让她进工厂或者餐厅、商店打工,她又嫌拘束,不愿意朝九晚五,她父母只能找我帮忙,我一个退休老阿姨能怎么办?如果她连哭灵都不肯学,难道回去跟她爸妈一起种地吗?现在的年轻人真是,没有一个肯脚踏实地,整天眼高手低,不知道脑子在想些什么。”

陆梨揉捏眉心:“她还小,这个年纪正是心高气傲,勉强下来也很痛苦。”

师父说:“你入行的时候只比她大一两岁,而且还是大学生,你就不痛苦?那你怎么熬下来了?”

陆梨笑叹:“正是因为自己知道那种滋味儿,所以才希望年轻人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呀。”

师父骂起来:“喜欢算个屁,谢晓妮还想当明星呢,去年跑到什么横店,不过半个月就灰溜溜地回来了,接着又想参加唱歌比赛,花了几千块钱学声乐,结果初选就遭淘汰。她父母省吃俭用,好多年都不舍得买新衣服,谁不想干自己喜欢的事啊,但要考虑家庭情况,她有那个条件吗?”

这些事情陆梨倒也第一次听说。

但她和长辈的想法不同,认为不该强迫别人做什么职业,孙猴子被压在五指山下五百年照样不服,走过千山万水经历八十一难才成佛呢。

“其实失败很正常,年轻嘛,多积累人生经验有利于成长,不用害怕试错。”

“乖乖,你说得容易哦,不挣钱下个月吃空气?你是她师父,该好好引导,别让她再瞎折腾了。”

话至于此,陆梨没有多言,乖乖应下。

作者有话要说:(1)参考《人类学视野下的农村哭丧文化研究》杜思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