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做了一个梦。
梦见十一岁那年祖父去世后,她哭得瞎了眼。
应摇光小时候生得玉雪可爱,花里胡哨的小孩儿衣裳一穿,便尤为像个精致的瓷娃娃,她父兄便总觉得她真就是瓷娃娃,磕不得碰不得,恨不得供起来精细养着,绝然不许她肆意玩闹,怕摔了伤了。
应摇光内里装着皮猴子的魂,哪里坐得住?她想学武,喜欢上蹿下跳,父兄不肯教,她便毅然决然抱着她的小被子小木剑去找了祖父。
应老将军是个常年脸上三分肃的人,只有在唯一的孙女面前,才能看见他鲜有的笑容。
应老将军对应摇光几乎有求必应。
教她打拳、教她练剑、教她骑射、教她兵法……应摇光的小家当小宝贝在应老将军的院子里摆得到处都是。
又是新的一年生辰,应摇光乖乖站在门框边看祖父划下比上一年高了一大截的标记,应老将军拍拍她的头:“又长个儿了。”
应摇光踮起脚说:“那我可以要一张新的弓吗?”
应老将军露出温和的笑:“你屋子里有个檀木盒子,自己去拿吧。”
应摇光“嗷”一声高兴地跑开,没看见她转身后应老将军骤变的神色。
应老将军旧伤复发,没能抗住那个萧瑟的秋天。
应摇光在祖父的身边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谁也劝不动她。老将军一生峥嵘,吊唁往来的人很多,全府上下忙得不可开交,等发现藏在角落里眼泪都哭干了的应摇光时,她的眼睛已经看不见了。
大夫一个个进来,又一个个出去,都摇头说自己无能为力,她这是心病。
应摇光不是第一次失明了,再一次听到“心病”这个词,她心里竟然产生了一种“果然”的宿命感。
但十一岁的应摇光没法像二十二岁的应摇光一样冷静沉着。
十一岁的应摇光面对漆黑一片的世界,仓皇无措。
她讨厌一成不变的黑暗,讨厌日复一日的寂静。
终于在一个大雨滂沱的日子里,应摇光偷偷溜了出去。
应摇光失明后仍能在镇远将军府里行走自如是因为她对那里足够很熟悉,可一走出那扇门,她这样一个眼盲又容色过人的女孩儿,便成了迷途的待宰羔羊。
应摇光被几个人牙子堵到小巷里,他们想把她绑走。
应摇光这么多年的拳脚功夫不是白学的,她跟对方打成一团,可是纵使她的武功如何超乎同龄人,她都还没有能够在目不能视的情况下在一个全然陌生的环境里打过一个甚至几个在身量和年龄、以及经验上远超她的成年人。
她最终满身泥点、狼狈不堪的摔进雨里,爬也爬不起来。
看着人牙子离她越来越近,应摇光想到了无数种落到人牙子手里后的凄惨下场,可她却没有力气再动弹,以为山重水复之时,应摇光想起了话本子里咬舌自尽慷慨就义的大侠们,当即闭着眼狠狠给了自己一口。
应摇光如愿的晕了过去,她以为自己死了,那瞬间她甚至露出了解脱的笑容。
再次醒过来的时候,应摇光被“诈尸”的自己吓了好大一跳。她僵着身子,听到一老一小的说话声。
少年问:“这是什么药?”
老头说:“治舌头的。”
少年:“她舌头伤了?怎么伤的?严重吗?”
老头嗤笑:“她自己咬的,八成是不想被抓住,玩儿什么咬舌自尽呢。就她那点力气,你觉得能有多严重?”
……
应摇光听完,悟了两件事。
一,她还活着。
二,凭她的力气和胆量,是没有办法咬舌自尽的。
应摇光尴尬得自闭,忽然听到门“吱呀”一声打开。
少年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冷淡响起:
“该喝药了。”
少年和青年两道不同的声音重叠在一起,应摇光彻底醒了过来。
她下意识睁开眼,骤然看见一片黑暗,愣了愣,平静地慢慢支起身子。
一只宽大有力的手托住她的背将她扶起来,又往她身上拢了件外衫,后腰处垫了个枕头,才握着她的肩让她靠上去。
应摇光闻到熟悉的松木味道,缓缓眨了眨眼:“先生?”
“嗯。”那男子应了一声,端着一只碗坐到床边的凳子上,“该喝药了。”
应摇风把手从被子里拿出来,缓缓摸索着,边问:“先生怎么称呼?”
男子一手握住她抬起的手腕,把药碗放进她手里:“段北驰。东西南北的北,驰骛往来的驰。”
段?
应摇光准备喝药的动作一顿:“是先生救了我?”
段北驰看着她准确看向自己却没有焦点的眼睛,轻轻“嗯”了一声。
应摇光郑重道:“先生救命之恩,我记住了。您若是有什么想做的事或还未达成的心愿,权责之内,您尽管提。”
段北驰笑了笑,似乎没当真,催她喝药:“先把药喝了,凉了更苦。”
应摇光从来说到做到,自从她当上一军将领后,更是一诺千金,几乎没出现过承诺被当做玩笑忽视的情况,应摇光一时间有些心情复杂。
下一瞬,应摇光狠狠唾弃了一下自己。
水仙不开花,真把自己当根蒜了?
她抬起碗将药一口饮尽。
段北驰看她喝得生猛,失笑接过空碗放好,又不知从哪里摸出一包蜜饯塞进应摇光手里:“这是……做的蜜饯,你尝尝味道如何?”
应摇光没听清他中间说了什么,手比脑快,拿了一颗,咬一口,酸甜的梅子味顿时在口中溢开,压住了辛涩的药味。
应摇光点头:“很甜。”
“那就好。”段北驰问,“方才是做噩梦了吗?”
“算不得,”应摇风说,“梦见一个故人。”
许是段北驰说话让她觉得清风拂面,应摇光突然有了聊天的兴致:“其实我十一岁那年也曾失明过,偷偷溜出门遭了意外,是他救了我。我当时看不见,只能用耳朵听,所以格外喜欢抓人闲聊,但他似乎不喜欢说话,总不耐烦搭理我。”
想了想,又总结道:“他虽然脾气很臭,但心肠很好。”
段北驰:“听上去,你的这位故人当时应该年纪不大。”
应摇光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听出来的,便问了出来。
段北驰高深莫测:“直觉。”
他的语气活像路边摆摊算命“算不准不要钱”的假道士,应摇光一下子觉得有趣起来,正色道:“敢问仙长,我与那故人多年未见,恩情亦尚未报答,我实在愧疚,不知您可知他如今身在何处?”
段北驰轻咳一声,继续高深莫测:“远在天边。”
应摇光:“近在眼前?”
段北驰却不答了,转而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应摇光笑起来,伤痛使得她脸色有些苍白,少了两分英气,更衬得她眉眼惊人的秾丽:“我姓应,应摇光。”
……
应摇光之所以敢说出真名,是因为她猜测,段北驰已经知道了她是谁。
其一,她当时是在战场上晕过去的,当时南槎军队还大有人在,这种情况下,应摇光不可能被随便什么人随便捡走,这太离谱了。
其二,不论是南槎还是北谅,都不会容忍她落入对方手中。北谅不愿损失她这一把利剑,如果援军及时赶到,发现她还活着,一定会将她救下好好照料;而南槎恨不能将她除之而后快,可她眼下却还活着,纵使段北驰是南槎人,救下她是别有用心,应摇光也不怕,总规她还活着。她就是自己最大的底气。
其三,能从那样紧张的战场把她带出来的人,必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其实先前青鸢她们发现应摇光醒来之前,她就已经有模糊的意识了,只是身体没有办法动弹。
也许是有得有失,自从应摇光十一岁失明后,她除视力外的其他四感突然间像是打开了什么神奇的大门,变得远远超乎常人的灵敏。纵使侍女们谈话时刻意避开她站得很远,应摇光还是把内容听了个七、八成。
侍女的聊天并没有什么紧要信息,她们只是在聊些寻常琐事,应摇光听了也就听了,只是觉得有一个侍女的官话不够精湛,这也是无伤大雅的小事而已,官话不好的人太多了,何况那名侍女的官话已经胜过北谅大多数人了,应摇光起初便没怎么在意。
但人一旦有了一个猜测,就会从各种角落寻找蛛丝马迹。应摇光越想越觉得那名侍女有个字的口音不像北谅地界的,倒像是,南槎口音。
且不提段北驰这个名字真假与否,纵是这屋子里随处可见行事有条有理、张口就是一口流利北谅官话的侍女,也可见这个人必然不是什么无名之辈。
南槎姓段且有能力把应摇光从战场带回来的人物还真有,南槎皇帝已经去世的元后,正是出自洛河段家。
段北驰,跟洛河段家之间有什么关系?将她救下的目的是什么?如今她又身在何处?
……
应摇光如今身在何处?
北谅京城,景阳侯府,霍越安也在想这个问题。
秣州终于传来消息,鹿场一战,七万桡山铁骑死伤惨重,主将伏风将军应摇光下落不明、生死难料。
霍越安听到消息,当即便要拔身前去秣州,却被他的祖母霍老夫人拦住。
霍老夫人杵着拐杖拦在霍越安面前:“边关祸乱,刀剑无眼,鱼龙混杂,那样的地方你怎么去得?”
霍越安不禁拧眉:“保家卫国,北谅那么多男儿去得,我怎去不得?”
霍老夫人用拐杖“咚咚”地杵着地面:“保家卫国?我还能不知道你为什么疯了一样要去秣州?!应摇光、应摇光,那姓应的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叫你做出这样有失身份的事情来?!”
霍越安知道祖母一向不喜欢应摇光,听到这些话还是忍不住将眉头皱得更紧,心中升起几分怒意:“祖母慎言。”
“若是没有应将军之辈在边关抛洒热血,我们这些远在京城的人如今还能站在此处谈什么‘身份’?”
这样大不敬的话,以往是绝计不可能从霍越安口中听到的。
景阳侯世子霍越安,向来是世人口中的温润公子。他孝悌忠信,彬彬有礼,与人为善。大多时候,他是同辈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是长辈精心培养并在谈及时引以为傲的人生作品。
但当他把内心的真实想法说出来后,他竟然觉得无比的快意。
霍越安不去看霍老夫人震惊又震怒的神色,第一次没有遵从所谓的“孝道”,决定听从内心,转身拂袖而去。
霍越安一路往澜尘居走去。
以往这个时辰他一般在翰林院当值,今日提前回来,侍女还在打扫。
霍越安爱洁,他的院子总是打扫得很勤快,平日里几乎没有什么格外需要收拾的地方,所以他院子里的侍女们的活计格外轻松。
红竹一边漫不经心的擦着桌上不存在的灰,一般说起闲话来:“墨雪,你说,以后谁能做我们府里的世子夫人?”
墨雪道:“自然是应将军。”
霍越安本想进去制止乱议主人是非的下人,却猛然听到心心念念的名字,鬼事神差停住脚步。
便听见红竹又问:“可不是说应将军失踪了吗?要是找不到她怎么办?”
墨雪:“我相信应将军会平安归来的。”
红竹:“我就不明白了,应将军到底有哪里好,你就这么希望她同世子成婚?是,她是威风凛凛的伏风将军,打了很多胜仗,是少年将才、巾帼英雄。可是自古说‘娶妻娶贤’,京中那些人人称赞的贵女们哪个不是端庄稳重才情过人,像应将军这样的,日后能安于后宅、做好当家主母吗?”
“你这是说的什么话?”墨雪说,“应将军是做大事的人。”
红竹:“正是因为应将军是做大事的人,我才觉得她并非世子的良配。应将军心中牵挂的东西太多了,不能一心一意对世子。”
墨雪不赞同:“我倒觉得世子在将军心中的份量并不轻。半月前出征那日的情况这样紧急,应将军还特意赶来府中同世子告别……”
出征那日,赶来同世子告别——
霍越安被这几个字砸得浑身血液一凉,带着一身凌厉走进去,脸色低沉得吓人:“你说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讲个笑话,
应摇光:梦见一个故人,他不喜欢说话,也不耐烦搭理我。
段北驰:他当时应该年纪不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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