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成。”
“保成!”
“保成,站住!”
康熙一声接一声的喊着,可是他不喊就罢了,喊了胤礽反而跑的更快了些。
父子两个一个跑一个追,可是一个是皇上,一个太子爷,宫人们哪里敢插手这二位的事儿?
于是一个个都装作体力不支,渐渐落后。
胤礽迈着小短腿本来是跑不快的,可是一旦康熙追的狠了,他就立即提一口气,把自己小脸憋的通红,然后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前冲。
只是脚下不稳,胤礽狠狠的摔在了地上,可是他一点也没停,一骨碌爬起来就跑。
他真的是在拼了命的跑。
“保成,停下来,停下来……”
康熙在后头看的分明,心一下子都揪了起来,自然不敢追的太紧。
胤礽对于康熙的呼唤充耳不闻,没有使用的菖蒲丹,让他不由得想起一些……旧事。
其实数百年光阴足以淡化了胤礽心中所有的忿与怨。
可胤礽还是不由想起了曾经的一桩旧事。
胤礽从记事起,就知道汗阿玛是最疼最疼自己的人了。
他的饮食起居,汗阿玛无论再忙都会过问,他若是病了,汗阿玛哪怕彻夜不眠,哪怕衣不解带也会守着自己。
兄弟之中,属自己最为尊贵。
群臣内监,无人敢有丝毫不敬。
他是大清太子,他是大清一人之下的顶顶尊贵之人。
胤礽以为自己会和自己濡慕半生的汗阿玛,父子相和,君臣相得,联手为大清基业添砖加瓦。
然而。
是什么时候,他曾以为的那份坚不可摧的父子之情掺杂了别的呢。
哦,是那次汗阿玛将自己献给他的玄铁长弓赠给老大开始。
汗阿玛说,大阿哥骁勇,有朕少时之风,特赏此弓。
那是一把平平无奇的玄铁长弓,尽管材料上乘,可是它通体黝黑,没有什么特色。
只有拨动弓弦时,发出的裂空声昭示着它的不凡。
也唯有,那环扣处有一个小小的,不起眼的印记。
象征着,胤礽亲手打造。
所以,这次的菖蒲丹,汗阿玛又送给了谁?
胤礽只觉得耳边的风呼呼作响,他只是闷头跑着。
他跑啊跑,终于听不到汗阿玛的声音,也听不到汗阿玛的脚步声。
胤礽也从不知自己原来可以跑的这样久,这样快。
胤礽双手撑在大腿上,大口大口的喘着粗气,他甚至都来不及去看周围是哪里,便直接躺在了柔软的草地上。
他什么也不想去想,也不想去质问汗阿玛什么。
他只想安安静静的呆着,长蘑菇也好,透明人也好。
“滴答——”
一滴水落在了胤礽的眼皮上,胤礽只觉得眼睛一凉,随后一抬眼,就看到纷飞的雨点七零八落的散了下来。
这场雨来的急,胤礽却不想动,他像是一朵小蘑菇一样,磨磨蹭蹭的挪到了一片水塘旁。
白嫩嫩,胖乎乎的小手稍一用力,只听“咔嚓”一声,青翠的莲叶柄被折断,翠绿的汁液滴了几滴在胤礽的手心,胤礽混不在意的用袖子擦了擦。
斜雨若银丝,飞来满目雾。
胤礽蹲在这一片莲叶相接的水塘旁,像是顶着肥厚的伞盖一样,撑着那把莲叶伞,隐没在一片绿田中。
那双杏眼漫漫的看着烟雨人间,安安静静。
“太子……”
“太子爷……”
“太子爷,您在哪里?”
胤礽听到了呼唤声,可是他一点也不想回应。
胤礽紧紧的抱着那柄莲叶茎,安安静静的在水塘边长蘑菇。
人来又人去,真的没有人发现他。
原来,躲起来就真的没有会发现他啊。
胤礽心里想着,突然胤礽只觉得眼前一暗,他懵懵的抬起头,只见康熙发丝分散的站在眼前。
水汽朦胧了康熙的发丝,明黄的龙袍还在滴水,再往下,那双长靴上也沾满了淤泥。
康熙的眼睛通红,像是要吃人一样,但随后,他也只是嚅了嚅唇,哑着声问了一句:
“躲朕躲够了吗?”
胤礽没有说话,他还没有见过如此狼狈的汗阿玛。
“不够,朕也不许了。”
康熙直接一手提溜起了胤礽,方才那柄被胤礽当做伞盖的青翠莲叶无声坠落原地。
下一刻,一把枯叶黄的油纸伞挡在了胤礽的头顶,挡住了万千雨丝。
“随朕回乾清宫吧,保成。”
“是汗阿玛错了。汗阿玛不会再乱动你的东西了。”
“汗阿玛让梁九功给你准备了一个大箱子,用的鲁班后人特制的机关锁,普天之下有且只有一把钥匙,朕给你可好?”
“或者,朕在乾清宫给你辟了一处宫殿,用来放你的私物,没有你的允许谁都不许进好不好?”
康熙一手小心的撑着伞,他一手如同钢铁一样箍着胤礽的双腿,让他坐在自己的胳膊上——康熙的衣裳湿了,他不想沾湿了胤礽。
胤礽揪着康熙的一点衣服,没有说话。
康熙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自己该说什么。
父子俩具都沉默着回到了乾清宫,可把梁九功吓了一跳,上蹿下跳的招呼人弄热水,准备衣裳,熬姜汤。
本来要请太医的,可是想起胤礽的本事,梁九功还是压下了。
胤礽被康熙放在了软绵绵的软榻上,胤礽才发现自己鞋子上沾染的泥土将康熙的衣袍都蹭的泥泞不堪。
等胤礽一身干爽,捧着暖呼呼的姜汤喝着时候,康熙这才披着湿漉漉的头发走了出来。
胤礽不由动作僵在原地,姜汤是一口也不动了。
康熙索性上前从胤礽手里取过来,低眉敛目,盛了一勺喂给胤礽:
“保成,张嘴。”
胤礽下意识的张开嘴巴,等他想要合上的时候,康熙已经眼疾手快的给胤礽喂了进去,胤礽顿时气的瞪大了一双眼,里面写满了控诉。
“保成听话,喝完姜汤朕给你吃饴糖可好?”
胤礽抿了抿唇,很没有底气的小声道:
“不用汗阿玛哄我,我自己喝。”
“自己喝?怕是等到这姜汤凉透了,也不见得你能喝几口吧?”
康熙像是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孩子,眼底满是纵容的笑容。
胤礽见状想要反驳,但很快又垂头丧气的低下头不说话,也不知道是不是身体变幼态的原因,味蕾变得格外敏锐。
姜汤什么的,真的太难喝啦!
康熙见此也只是一挑眉并不再多说,只是神态之间显出了几分温和,随后他重又拿起白瓷勺,一口一口地给胤礽喂起了姜汤。
等喝了几口姜汤后,胤礽终于忍受不住了,他看了康熙一眼,苦着脸说道:
“汗阿玛,要不你还是给我一个痛快吧!这一小口一小口的喝下去跟受刑一样的,嗓子都要辣冒烟了!”
“好,那你自己喝,朕盯着你喝。”
康熙说完这话,果真将姜汤放到了一人的手中。
胤礽看着还有大半碗黑乎乎的姜汤,犹豫了一下,还是一闭气,咕嘟咕嘟,几口下去,终于将一整碗姜汤都喝了个干净。
“张嘴。”
康熙的声音响起,胤礽张开嘴巴,随后便觉得舌尖上的味蕾开始与甜蜜共舞,方才的辣意也在不知不觉中被压了下去。
这饴糖的甜不同于往日普通饴糖那种厚重的甜蜜,反倒是多了几分清爽的甜,像是掺杂了花蜜之类的东西,让人吃了还想吃。
“好吃吗?朕让人特意寻了古方令御尚房做的阖宫上下,只有乾清宫有,就等着你回来吃。”
“只要保成愿意回来住这,这些饴糖,汗阿玛日日都让前清宫准备着可好?”
“对了,朕这些时让下面的人在各地搜寻医书,听说已经得了一本即将绝迹的孤本,不知道保成有没有兴趣鉴赏一二?”
“孙太医和刘太医这段日子听说也在捣鼓什么新药方,好几次求见朕,想要请保成过去坐镇。”
康熙循循善诱,神态温和从容,可是语气却像是一个引诱小红帽的大灰狼。
胤礽默默的听着,过了许久,胤礽看着康熙慢吞吞的说道:
“汗阿玛,不必如此。”
在胤礽看来,汗阿玛很不必如此,纵使这一回汗阿玛又将自己送给他的东西送给了别人,但……自己还是可以重新炼制的。
大不了,大不了这一次的露水便由那位能采到上等桃华的芸娘来收集吧。
总之,他是不会亲自动手,再废第二回心了。
胤礽很是臭屁的想着,汗阿玛永远不知道他失去的是什么,自己才不要告诉他呢!
胤礽低着头胡思乱想着,眼中闪过了一丝狡黠。
康熙一直盯着胤礽瞧,如何能不知道这小家伙怕是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了。
但即使如此,康熙依旧很是纵容:
“怎么会不必如此,这些日子乾清宫没有朕的保成在,朕总觉得清冷了许多,好似那孤苦清冷的广寒宫。”
胤礽:“……”
胤礽犹豫了一下,问:
“所以保成回来就是那只陪伴嫦娥仙子的玉兔了?”
康·嫦娥仙子·熙:“……”
康熙想起胤礽那手感极为舒适的小秃头,犹犹豫豫着没有说话,胤礽直接冷哼了一声,转过身去用屁股对着康熙。
康熙戳了戳胤礽的肩膀,胤礽很是不耐烦的一抖,回头瞪了康熙一眼,动了动屁股又挪了地方。
“汗阿玛,保成倒是觉得慈宁宫更好,汗阿玛自个算算,每日寅时您就起身上朝,不到天黑,保成几时能见到您?
完了还要洗漱睡觉,这些林林总总算算起来,保成每日和您相处的时间,也不过……不到两个时辰的样子。”
就这胤礽还没有算上康熙背着他偷偷去临兴妃嫔的时间。
“而乌库妈妈那里就不一样啦!保成这段日子在乌库妈妈那里,乌库妈妈对宝成可好可好了?
只要保证不炼丹,乌库妈妈就会陪保成一起下棋,画画,读书,保成也会给乌库妈妈磨墨,看乌库妈妈抄写佛经,捡佛豆,很有意思的!”
“所以……保成的意思是在乾清宫觉得无趣了,那不知日后保成可能陪朕一起批折子?”
康熙按耐住心里酸溜溜的感觉,开口说着。
胤礽:“???”
胤礽:“!!!”
胤礽:“……”
胤礽听了这话,顿时转过身,一脸严肃的指着自己:
“汗阿玛,保成才三岁!三岁!”
“翻了一年,长了一岁。保成已经四岁了!”
康熙摸了摸康熙的头,不轻不重的杠了一下,胤礽顿时吹胡子瞪眼,三岁和四岁有差吗?有差吗?!
“保成是太子,如何能长在后宫?朕这段时间也听到保成做的事情了。
保成做的没有错,但这件是倘若传到民间……怕对保成声誉有碍。”
试问,古往今来,有哪一个太子会关心女子葵水之际的事了?
也就是如今保成年纪小可以遮掩一二,可若等到以后保证长大,这怕会成为别人攻讦他的借口。
“声誉有碍?为什么?”
胤礽顿时冷静下来,他知道接下来父子二人的对话,关系着自己的所有安排。
这会儿父子两个一大一小的坐在软榻上面对面而坐,呼吸可闻,康熙身上的龙炎消味道强势霸道的,几乎将四周所有的味道都压制了下来。
唯独胤礽身上一抹淡淡的桃花香与之相和,不相上下。
“保成是男子,应该避讳。”
“可是我今年三,不,四岁!我只是个四岁的小孩子!男女七岁不同席,我还小,汗阿玛!”
胤礽抗议着,康熙没有反对,只是摸了摸胤礽的头:
“可是,你会长大啊。”
胤礽抿了抿唇:
“如果,保成为了自己的声誉,即是明明有解除很多人痛苦的能力却不去做,那么又有什么资格做一国太子,受臣民供奉呢,汗阿玛?”
康熙静静的看着那个往日便聪慧灵秀的孩子,小小年纪却也有了忧国忧民的担当。
“汗阿玛也曾通读医书,应该知道女子的葵水关系着太多,寿命,康健,子嗣,它们都息息相关。
桃花丹之功效或许在俗人眼里不过是些说嘴的谈资,可是倘若一个久而未育的女子可以生育呢?倘若是十个,百个,千个……许许多多个呢?”
“汗阿玛,三藩之战损失了多少兵丁,这将需要多少人口来补上呢?”
胤礽说的很认真,也只是提出了一个最简单,却最直接的问题。
“别人可以不懂保成所做的一切,汗阿玛真的不懂吗?”
琉璃一般的水杏眼和一双夹杂着威严的龙目相对,不退不闪。
胤礽盯着康熙的眼睛,缓缓道:
“事有无人为便不为,事有人碍便无为,是为懦夫,保成不会做那个懦夫!”
此时的大清,明明盛世鼎明,可胤礽却知……这已是倾颓之始。
他无法坐视。
他无法漠视。
他无法等待。
青年帝王背光而坐,背脊笔挺,那久炼弓马养出的健硕身影将小小一团的小太子笼罩。
可是,唯独遮不住那双水杏眼中的坚定。
“若是如此,保成正该回来才是。”
青年帝王终于发出了轻叹,像是被小太子说服了一般,无奈而纵容。
“只有朕,唯有朕,可以帮助保成完成宏愿。”
又是一段漫长的沉默,康熙今日能屈能伸,就等着他的小太子点头,所以耐心极好。
不知过了多久,胤礽轻轻点头,康熙还来不及欢喜,就看到胤礽绷着小脸,让他生生看出几分愤愤:
“不过,保成觉得还有一桩事得和汗阿玛好好谈谈!”
“保成给汗阿玛的惊喜,汗阿玛到底送!给!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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