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沈黎安造访之后不过一月,一道快马加鞭的诏书便送进了聂氏老宅,诏书来的突然,平日里清冷异常的老宅也算兵荒马乱了一回。
“你瞧我说什么来着,这回京啊,指日可待喽~”聂知烨手捧一把鱼食,指尖捏起朝鱼缸里丢去,面色春风得意极为得瑟。
不大的池塘里冒着长长的荷叶,又嫩又绿是小水珠的摇篮,荷花的花苞慢慢地绽放,微风吹过,一股淡淡的清香扑鼻而来。
池边,方桌上摆放着一座小巧香炉,燃着檀香,如山中清泉,熨帖内心浮躁。
身着黄衣的丫头站在桌前缓缓磨砚,一支画笔蘸取些许黑墨,随后落在白色宣纸上,勾勒出栩栩如生的锦鲤在莲叶间戏舞。
桌前立着一位美人,穿一袭葱绿织锦海棠纹寻纱裙,三千青丝随意用支银簪挽了个发髻。
些许碎发随风扬起,拂过红唇,眉头轻皱,像是在苦恼执笔却不知下步该落在何处。
明眸皓齿,杏脸桃腮,四周的满池荷花和她也不知谁做了谁的陪衬。
聂晚昭停下笔,接过绿舒递上来的湿帕子,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手:“没个准话呢。”余下之意,也不知你在得瑟什么。
这两天沐夫人忙了起来,她才能得空悠闲一回,刚刚将画桌摆上,聂知烨就跟了过来。
“我这不是为你着想嘛……”
“你早日回京,陆三郎也就不用靠书信来诉说相思之苦了。”他说着,目光扫向长桌上的一纸书信。
封皮还未解开,显然没有被人翻阅过。
写信之人,是他们的邻居左卫上将军的小儿子,陆家三郎陆秉文,少年奇才,鲜衣怒马,与六妹青梅竹马。
打小就暗恋六妹,众所周知的那种。
原因嘛,自然是陆三郎藏不住事,单纯易懂。次次见面,那眼珠子紧紧黏在六妹身上,动不动就脸红害羞,六妹同他说句话都能暗暗高兴老半天,得到个礼物就恨不能摆在案台上天天供着。
自从六妹回家守丧后,陆三郎的书信五天一小封,七天一大封,最近一年不知道是不是学会了矜持二字,没那么频繁,却也是每月一封从不间断。
得此痴情少年郎爱慕,寻常姑娘家估计早就沦陷了。
偏偏自家六妹,妾心似铁,没开窍般不以为意。
聂晚昭遭他言语调侃,也不恼,面上甚至浮现出浅浅笑意:“你且把这些话,当着母亲的面说一遍。”
做哥哥的亲口“诋毁”妹妹的名声,那可不是一顿家法伺候能解决的。
聂知烨识趣,当即抿死嘴巴,告饶道:“哥哥错了,你可别给母亲告状。”
聂晚昭冷哼,每次都拿她和陆三郎说笑,烦不烦。
她与三郎敞开心扉聊过,彼此只是知己朋友,实实在在郎无情妾无意,而三郎也早早心有所属。
那人,并不是她。
而她的心中也有……
她眼眸暗了又暗,瞧她,想这些做什么,总归是和他不可能。
所谓书信,也不过是因为她在上京无知心好友,陆三郎才好心写些趣事给她,而她的回信也只是些荆州的风土人情,只因他从未来过江南之地,好奇罢了。
一来二回,写信成了习惯,内容简单日常。
怎得就不清白了?
他们之间,清白的很。
聂晚昭拿起信纸,走到一旁的石凳上坐下,慢悠悠开口:“我才不跟母亲告状呢,顶多就是帮忙相看一下未来四嫂。”
“你可别——”聂知烨炸毛跳起,头摇得像拨浪鼓,神情十分抗拒:“我的好妹妹,你可别在母亲面前提这事。”
他还这么年轻,大把的光阴还没潇洒呢,成什么婚,找什么媳妇儿,干什么受那罪。
“哦~”聂晚昭睨他一眼,拉长尾音:“谁叫你先编排我的。”
“行行行。”好儿郎能屈能伸,聂知烨并拢指腹,先是狠狠拍打几下嘴唇,接着三指高举过头顶:“哥哥我再也不嘴贱说你和三郎的事了,我发誓!”
眼见聂晚昭并不理会,他连忙从围栏处起身,坐到她身边,拉着她的袖子,软声细语撒娇:“嗯……好不好吗?”
一旁的绿瑶差点又没憋住笑,四公子还真是……被六小姐拿捏得死死的。
“这还差不多。”聂晚昭美眸轻掀,唇角弯了弯,这才去看信中内容。
慢慢看完后,聂晚昭有些吃惊:“三郎升官了啊。”
闻言,聂知烨忍不住凑过去瞥了一眼:“哦?锦衣卫小旗,从七品啊,不愧是我兄弟,少年有为。”
十九岁就能做到七品,确实算得上是年少有为,聂晚昭赞同地点了点头,也很是为其高兴,可心里总是有点不得劲。
唉,明明是相同的年纪……
聂知烨实在受不了她一脸怒其不争的小表情,笑容显出几分尴尬,没什么底气地发问:“你一直盯着我作甚?”
聂晚昭叹了口气,又是摆手又是摇头:“没什么,没什么。”
聂知烨抽了抽嘴角,你还不如直接阴阳我呢。
“今儿天气不错。”他笑了两声,起身往亭子外头走了几步,展开双臂挥了挥,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动作一顿:“说起年少有为——”
“还得是这位啊。”
“哪位?”聂晚昭听他说了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不明白,只好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
只见远处的抄手游廊中,一道暗蓝色的身影缓步迈下台阶,光线斜斜洒在他的侧脸,映出清疏冷硬的面容,皮肤通透,如水中冷月。
整个人都是清冷漠然的样子,有点唬人。
他怎么又来了?聂晚昭皱眉。
“我要是有他一半成就,在家不得横着走?”聂知烨恹恹,难得有几分泄气,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比来比去气死人。
“听四哥这话,还挺羡慕他的?”聂晚昭怔了一下,盯着那人的背影,沉吟道:“可他不是名声不好吗?”
聂知烨睨她一眼,故作高深地摸了摸下巴:“非也非也。”
“这就好比一群恶狗抢食,下嘴越狠才能吃上口热乎的,其余没抢到吃食的,心生嫉妒,可不就得使劲骂他围殴他,且不论品性如何,就单论这爬到高位的本事我都佩服他,更何况历史上的天之骄子哪个不是背着骂名走过来的?”
“你又这般死死盯着我作甚?”聂知烨一回头,只差没被吓昏过去。
聂晚昭抿唇,实话实说:“四哥,你老实说,这些年你是不是在憋着股劲儿?”
“什么劲儿?”聂知烨挠挠额角,很是不解。
“准备一鸣惊人的劲儿。”
聂知烨:“……”
聂知烨看着她脸上的激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他的哪句话让她误会自己能有那潜力?
天色刚过晌午,日头高照,温暖的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叶,投落满地斑驳的光影。
依旧是上次的门房在前头带路,一回生两回熟,他只将人带到院门外头。
守门的小厮立在门槛处,远远见到两人,麻利地转身便进里屋禀报:“侯爷,沈大人来了。”
屋内的铜炉染着一缕淡淡的青烟,聂闲云自烟雾中抬头,透过半掩的窗棂看向绿意盎然的庭院。
青年男子身姿如松,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好似周遭一切都提不起他的兴趣,明明同是一人,身影却再也无法与多年前匆匆一面的少年重叠。
聂闲云停笔,身子倒向后方的靠背:“叫他进来吧。”
沈黎安得到准话,方才迈步入内。
“下官见过侯爷。”
到底是出身世家的矜贵公子,气度不凡浑然自得,礼数周到挑不出半分错处,直起身时,腰身挺得很直,浑然不似旁人行礼时那般卑微。
“沈大人,快坐。”聂闲云冲他熟络地扬手,指了指对面的位子。
沈黎安落座,瞧了一眼台面上堆积成山的书籍和案宗,沉眸忧心道:“荆州之事复杂,侯爷这些天辛苦了。”
闻言,聂闲云神色并无多大波动,语气平静:“沈大人奔波于荆州各地,面见大小官吏,自是比本侯辛苦多了。”
他手指点了点堆积在最上面的那本案宗,一字一句咬重道:“托沈大人的福,本侯只需翻翻这些陈年案宗即可,哪里谈得上辛苦二字。”
沈黎安舒眉展目,佯装听不懂他的话外之意,嘴角的清浅弧度就没弯下过:“侯爷哪里的话,下官所做,不过是为了……还萧掌印一个清白。”
“清白?”聂闲云嗤笑。
沈黎安置若罔闻,接着道:“萧掌印人在京都,却横遭此难,若是无人为其奔走,那便是有几百张嘴都说不清,侯爷您也知道,这天底下最难的事便是堵住悠悠众口……”
“萧掌印自认清白,又何须去堵他人之口。”聂闲云手指轻敲座椅,盯着那张波澜不惊的脸笑了笑:“沈大人也是,心中若无鬼,就不必往我这儿跑两次。”
风吹树动,树影婆娑,穿过窗棂映在沈黎安的脸上,为他添了几分诡谲,只听一道压抑的低笑徐徐响起,他突然话锋一转:“下官听说近日京都风云多变,一场狂风掀翻了太师府的马棚,竟压死了沐太师的爱马——”
“尔敢!”未等他说完,拍案而起之声突兀响起。
聂闲云“腾”一下站起来,指骨捏得嘎吱作响。
沈黎安眸色顿沉,整理着衣摆也从座椅上站了起来,朝前走了几步,先是抱拳作揖说了声侯爷息怒,然后凑近到桌案前,好看的薄唇微勾:“侯爷为何生气?”
“压倒的仅仅只是一座马棚,死的……也只是一匹马而已。”
聂闲云脸色难看。
看着对方脖颈上跳动的青筋,沈黎安压低声音指出了那条明路:“下官还听说,户部秦侍郎的岳母家,常年做的就是来往京都和荆州两地的生意,精良马匹也有不少,侯爷若有所需,可去秦家问问,事情进展顺利的话,侯爷兴许能亲自回京慰问太师也说不定。”
“你!”
“下官言尽于此,就不再叨扰侯爷了。”
书房内青烟缭绕,终日安静的书房,竟陆陆续续传出几道瓷器碰碎和书本落地的刺耳响声。
蓝衣青年顿步一瞬,头也不回地跨过了院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