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掉马

独孤野接到红甲卫飞骑送信的时候,正是事发次日的清晨。

头痛欲裂的右旗将军握着手中的印信,指着下头被紧急集结而来的京畿驻防守军,怒喝:“秀河军逼到家门口上来了,你们竟然半点消息都无吗?”

一个偏将狐疑道:“这不对啊?两日前收到的军情奏报上写到,秀河军走到距离仙京九百里之外的桐安府,就原地扎营了啊。”

“这不可能,两日疾行九百里,秀河军又不是神仙!”

就在诸人一筹莫展,再探再报的消息传来了:西城天禄场山谷,红甲卫全军覆没,尸体横陈于山涧中。

独孤野先是愣了一下,连带着所有人都沉默了。

某参将有些语塞:“怎么会呢,红甲卫都是具甲兵士,近些时日又没有战损,怎么可能这么短的时间里……”

独孤野双目如闪电看着下头的传令兵:“一个活口都没有吗?”

摇头。

参将小心翼翼地看着独孤野的表情,问:“难不成……真是秀河军派了先遣队,在天禄场伏击红甲卫?”

独孤野:“诸葛琦呢?”已经是字字泣血的声音。

他的手已经有些发抖。当年右旗出征前,皇帝陛下为他赐宴,乌和栎也在场,两人言辞恳切、句句都在谈北狄雄霸天下的愿景,他这个外臣——常年征战、位高权重的外臣,表面上不卑不亢,心里何尝不知道这简直是一道悬在脑袋顶上的催命符。

这样的重任,这样的功绩,天底下有几个外臣能平平安安地拖住,善始善终?

乌和栎最近时日一连番的举动,还有诸葛琦到仙京以来的诸多挑衅,他都看在眼里,难道他们父子两个,已经打定主意要把他独孤野从这高座上推下去了吗?

怒气和不安,交杂在他心中,他眼神阴鸷地看着台下众人,一字一顿地说道:“把他,绑来见我。”

“将军,不可啊!”

“即便是两国交战,都不斩来使。况且诸葛琦是孤月王的人,您这样做等同于是和孤月王还有陛下作对啊!”

独孤野将手边的茶盏扔到地上,滚烫的茶水迸裂四周。他声音不大但是掩饰不住要杀人的念头:“那你们要我怎么样,与他割席,从此就真的成了两国,然后就像陛下杀安澜公主祭旗一样,把诸葛琦这个来使杀了祭旗吗!”

这话没有人敢接,因为谁都不想在这里光明正大地劝独孤野造反。

当然,诸葛琦收到红甲卫覆灭消息的时间,并不比独孤野迟。他也觉得很荒谬,甚至直接去问了徐兰成。

“你的同伴该不会真有这么大本事吧?”

徐兰成淡定地摆着黑白棋,很漫不经心地说:“督军就是不信,花朝社是凭自己本事要与你结盟的。”

“战场,一向是瞬息万变,想必其指挥者应该不会是一直未曾出门的兰成你吧。”

“我的同伴与我,都有与督军落子的资格。”徐兰成挑起案上的黑棋。

诸葛琦摇着鹤羽扇,有一种被欺骗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

或许从一开始,要与他结盟的,就不是徐兰成。

诸葛琦一身红衣落在徐兰成对面的椅子上,就好像某种昭示着不详的血红色羽蝶,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杯盏,发出清脆的撞击声,抬起眼皮:“我要见水宜舟。”

那次小龃龉过后,林保儿仿佛没事人一样,依旧和水宜舟有说有笑的。

只是在他们回到茶坊的阴雨天,她把千机广寒刀擦了又擦,望着外头淅淅沥沥的雨点,表情晦暗不宁。

“怨我?”

林保儿摇头,抬起酒杯与她相碰:“我只是在想,师父怎么样了。当时一气之下出来找昆仑派报仇,确实是太小孩子气了。其实,这是我第一次出这么远的门,以前我到过最远的地方,就是万丈山的山脚下。”

水宜舟斜躺在榻上,耷着眼皮:“如果不是外头这么乱,这对于你而言,本该是段很好的故事。”

她看了眼外头渐渐暗下的天色,收拾起暗器袋和夜行衣。

“我去找兰成。”

夏语堂阒无人声。

水宜舟觉得今日的诸葛琦府上似乎格外得寂静,皱了皱眉,不知怎的,总觉得有些微的不妥。

她很机智地没有翻进夏语堂,总觉得已经有一个捕猎陷阱,正在悄悄地等待着她。

但当她敏捷地转头要走的时候,发现已经有六个黑衣长身的守卫铁墙一般站在她身前。

……

六个守卫身后走出一个披着白袍好似书生的诸葛琦。

水宜舟:“督军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诸葛琦:“阿水姑娘,来都来了,怎么能不进去看看呢?”

于是,水宜舟紧紧闭着唇,被半推着进了夏语堂。

她看着寂静无人的室内,还有桌上半温的茶水,想了想:“你把兰成藏了起来?”

“言重了,只是在事情没有明朗之前,我要把宜舟姑娘送给我的人质,照顾好了。”

水宜舟听这话很想骂人,什么叫人质?

诸葛琦袖中的峨眉刺毫无征兆地刺过来,水宜舟弯腰后仰避开,一直被这锋芒逼到了墙边。

“宜舟姑娘,”诸葛琦再开口的时候,脸上已经没有笑意了,“你知道你给我带来了杀身之祸吗?”

“独孤野损失了一个红甲卫,您可什么都没有损失。”水宜舟眯着眼睛,歪头打量他。

诸葛琦看着这张脸,忽然出手夺了她束发的木簪,鸦羽般的长发倾斜而下。

他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在水宜舟恶寒和避之唯恐不及的目光中,轻轻地低下头,自嘲般一笑。

“呵。”

水宜舟甩开他,站到一边,冷声问:“督军,你就是这么对待自己的盟友的吗?”

“独孤野找我问话的时候,我说秀河军不可能到西城,此事必定有蹊跷。但是我知道,他不会信。当初想让花朝社勉力一试,是因为觉得你们根本给不了我什么惊喜,但是没想到,宜舟姑娘甚至能带着花朝社那帮游兵散勇,灭了红甲卫。”

“你到底想说什么?”

诸葛琦的眼睛里,突然散发着某种狂热的光,就好像水宜舟的脸上,画着四海疆域图、印着传国玉玺。

“太阳。”

水宜舟的后背生凉,嗤笑,问道:“什么太阳,你在说什么?”

诸葛琦在脑海里整理着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只风筝,还有那句“南风起”,还有像记忆里的味道一样的红豆羹。

他失笑:“独孤野很怀疑,我自然也很怀疑,很幸运的,我的人比他的人到得更早一点,他们在尸体上,找到了这种捕鼠夹。”

水宜舟怔怔地看着他手里的半圆带边刺的铁质捕鼠夹。这是为了让下马上坡的红甲卫自乱阵脚设的陷阱。

“捕鼠夹是寻常之物,谁都会做,但是不是所有人,都会把捕鼠夹的边刺,做得这么长而突兀,只有从小就喜欢折磨老鼠的你,太阳。那时候,你总是会把鼠夹放在禅房外,看老鼠被长长的铁刺穿心挂在那里挣扎而死。颂因师太那时候还经常为此责罚你。”诸葛琦的眼神很热烈。

水宜舟不想回忆小时候的自己是个多么无情的人。

她鄙夷道:“督军大人也没喝多啊,怎么随便抓着人就忆往昔呢?”

说着,她掏出梅花针准备捅他,却被他伸手捉住。

“放手!”水宜舟是真的被惹毛了,反手将梅花针在他手背上扯出血口子,后退一步。

诸葛琦还仿佛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太阳,其实我回仙京的第二日,就去了你的坟茔,我挖开了棺椁,但是那个人不是你,不是你。我一直都不相信你会死,你那么聪明,怎么会死在庆康帝的剑下。”

水宜舟心里更加恶寒,为什么要装模作样地挖开她的坟?

“督军,你是不是发疯了?噢,原来你说的太阳,就是奉晖公主啊,这同我有何干系?我以前在禁城御花园当差,甚至从来都没有见过奉晖公主,更加没有认识过督军你。”

诸葛琦眼神晦暗:“太阳,你是不是一直没有原谅我?”

“就凭借一个毫无根据的老鼠夹,你是不是一定要把我当成是什么别的人?”水宜舟破罐子破摔地坐在椅子上,抱着胳膊冷笑,“那就随督军的便好了,我也不计较这些小事。”

诸葛琦并不高兴,他不喜欢太阳这样和他说话。

他拍了拍手,从外面进来了两个人,押着面无表情的徐兰成。

“不要碰我,我自己会走。”她整理了一下被风吹皱的衣衫,瞧见水宜舟坐在那里的时候,怔了怔。

“诸葛督军特意要见宜舟一面,是为了什么?”她缓缓地步近。

诸葛琦眼神示意那两个守卫,两把刀架在了徐兰成身前,她眼神微变。

“兰成,”诸葛琦抬头微笑,“你知道这个人,就是庆康帝和淑贵妃的女儿,奉晖公主吗?”

水宜舟握紧双拳,想起小时候在他手底下被威胁、磋磨、控制的样子,那时候的自己,就像话本里卧薪尝胆的伟人。区别是,她那时候,不过是小孩子罢了。

徐兰成张了张嘴,促狭地笑了:“督军,你怕是疯了吧。”

作者有话要说:晚上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