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在诸葛琦府上的几天,简直是如坐针毡。
王管家似乎得到了某种新的指令,对水宜舟和徐兰成的看管更加严格,徐娘也恨不得十二个时辰都跟着她俩。就连半夜三更水宜舟出门上个茅房,都看到徐娘的屋内窗帘上突然人影晃动。
她决定主动出击。
“徐姑姑,府里有红豆吗?”一日早晨,她问徐娘。
徐娘摆摆手,面露怀疑,然后在水宜舟的坚持之下,她犹疑地点点头。
于是水宜舟见到了厨房里一盒用来做粥的红豆,她的眸光微微闪动。
当日酉时,倦鸟归巢,一碗羹端到了正院。
诸葛琦正翻阅完一天的密报,得知随他上仙京的左旗军又跟丢了闻西凛,面露不悦。
看到这碗莫名其妙的羹汤,他蹙起眉心:“什么东西。”
王管家扁了扁嘴:“是夏语堂的人做的,说给督军大人尝尝。”
诸葛琦伸出一只略显苍白的手,抬起盏盖,本要说一句“扔掉吧”,结果看到这糯糯稠稠的红豆羹,喉头微动。
一些独属于十岁之前的记忆又上心头,说不清道不明的烦意。
他说:“待会儿去一趟夏语堂。”
天边还有最后一抹红霞,绚烂如色染之海。
水宜舟提着一只大红色鱼头的纸鸢撒欢儿似的在小院子里跑,在不太宽敞的小院子里显得有些怪异。但是另一边牵着线的徐兰成却面露宠溺的笑,开心地看着对方。
“兰成,等南风再起的时候我就松手!”
诸葛琦的圆头靴踩在梧桐树影的时候,正巧听到这句话,他抬起头,看着远处那个奔跑的蓝衫白裙的身影,眯了眯眼睛。
很多年前,有一个女孩,在大平安寺放纸鸢的时候也对他说过:“阿琦,等南风再起的时候,我就松手。”
南风漫过树枝和引线,水宜舟将纸鸢用力一抛,仰头看它顺着南风一路直上,宛如扶摇跃龙门。
徐兰成拉长着引线也慢慢跑起来,笑道:“阿水,你好厉害!”
听到“阿水”这个名字,诸葛琦的神色渐渐恢复正常。
那个人不叫阿水。
意外发生在一瞬间。纸鸢钩住了东边一处书房阁楼的檐脚,水宜舟“啊”了一声,然后对同样面露痛心的徐兰成说道:“兰成,我去把它取下来。”
徐兰成有些担忧:“那么高,不要去了吧。”
“没事,好不容易画的纸鸢呢!”水宜舟撸起衣袖,提起裙摆,顺着东边的梧桐树慢慢地爬,看上去不太像是会爬树的样子。
小腿都在打颤,额头上也布满细密的汗水,最后伸出手去勾纸鸢的时候,手指尖都在抖。
然后果不其然的,敢握到东西的时候,脚底一滑,整个人失去重心背朝地摔下。
她闭上眼睛,心想这一招赌得应该要值得。
片刻后,她落进了一只结实有力的臂弯里,睁开双目的时候对上一双很冷漠的眼睛,然后她被抬着背推到一边,踉跄站住。
“诸葛督军?”水宜舟眨了眨看上去很懵懂的眼睛。
徐兰成也露出一丝微笑,装作慌张的模样跑上来,说道:“多谢诸葛督军,要不是您,阿水就要摔伤了!”
诸葛琦波澜不惊,只是眼神在水宜舟的面上逡巡一会儿。
“你就是那个在内廷待过的侍女?”
水宜舟低头:“小人水宜舟。”
“抬起头来。”
诸葛琦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想从那张锐气大过秀气的脸上,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
记忆是模糊的,连带着这人的面容,都是似像非像,还有她说话略哑的声音。
诸葛琦对年少时那人很大的印象是——一把堪比云雀的嗓子。
“红豆羹是你做的?”
徐兰成笑道:“正是她所做,在淳安堂的时候,她就因这一把厨技深得老夫人的欢心。只是诸葛督军,难不成要在外头与我们闲话吗?”
诸葛琦收回目光,沉静如水:“进去吧。”
红糖酥饼配鱼片粥,伴以碧螺春茶。
随诸葛琦而来的王管家一一银针试毒并尝菜之后,诸葛琦才动了几下筷子。
“督军不喜欢阿水的手艺吗?”徐兰成故作嗔怪,抬头看了眼身后的水宜舟,“阿水以后更要多多用心才是啊。”
诸葛琦用银丝绢帕擦了下嘴,示意王管家离开。
他开口:“以红豆羹相邀,又以纸鸢美人相诱,徐小姐是觉得我很好糊弄,是吗?”
水宜舟心想,你确实好糊弄,因为这些分明都是我的主意。
诸葛琦这么多疑的人,肯定不会觉得这个突然出现的且很像昔年旧友的人,真是那个应该死去的旧友。他只会怀疑,是不是那段往事已经不再是秘密,又有人要算计他。
接下来,她们就要顺水推舟,水宜舟听到徐兰成按照她们的计划说道:
“督军千里迢迢回到仙京,还不忘牵挂旧交奉晖公主,兰成很感佩。纵然世间很多人咒骂督军无情无义,兰成还是对您抱有期待的。”
诸葛琦摩挲着手指,道:“口口声声奉晖公主,那你能解释自己今日所为吗?”
徐兰成微笑着:“督军虽一直在军中,却有儒士之名,文采斐然,前几年的时候督军的诗词也曾在仙京广为流传。近百首中有十三首提到红豆伊人,有两首是纸鸢扶摇上青云,另有近三十首,都是塞外思南风,把酒忆故人。督军对奉晖公主,对少年的仙京岁月,应该是刻骨铭心。”
诸葛琦轻声喟叹:“不愧是徐府女君子啊。只是不知,兰成姑娘为何要做我遥远的仰慕者?”
好不要脸的诸葛琦,水宜舟摇摇头。
这段倒不是她想到的,水宜舟也没想过徐兰成竟然什么书都看,这种千里之外的宦官诗集,她竟然都如数家珍。
徐兰成笑道:“倒不光是仰慕,我而今,想做督军的盟友。”
“我的盟友,不是谁都能做的,”诸葛琦啜了一口茶,“兰成姑娘明面上被送到我这里,像是被委以重用,谁不知道你是被父亲放弃了……”
“徐崇德把我放弃了,毫不犹豫地献出我保自己的荣华富贵,”徐兰成目光灼灼,“所以他不再是我父亲。督军知道,仇恨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什么样子吗?”
诸葛琦眸光微动:“兰成这是,想背叛自己的父亲,投靠我,为自己报仇啊?”
称呼已经变成了兰成,是该直捣要害了,水宜舟轻轻把手搭在兰成的背心。
徐兰成放下茶杯:“花朝社温云的玉牌,在我手上。”
“去北山卫猎屋的人,真的是你?”语气略惊讶。
水宜舟心道,呵呵,你果然有探子。
徐兰成:“是。温云自己是活不下去了,但不想义子死。所以想让我帮忙纠集花朝社中人,现在我的人,应该已经靠玉牌掌握了花朝社。”
这是在强调,她们有所恃仗,否则诸葛琦一定会自己吞掉玉牌杀了两人灭口。不过,这几日一直收不到消息,但愿林保儿已经办成了这件事。
“花朝社不是靠元老们活着的,而是靠数目众多的仙京普通前朝遗民,督军灭不了悠悠之口。”
“藏在行宫,兰成姑娘的消息却一点都不闭塞啊。”诸葛琦有些意外。
水宜舟看徐兰成说道:“一切都是为了和督军结盟罢了,将来若接手仙京,替孤月王打通四路,或许兰成也会有从龙之功。”
“你能用花朝社,为我做什么呢?”
徐兰成说出了昨日水宜舟教过的话:
“可以为你分化右旗,为你笼络魏人。”
诸葛琦饶有兴趣。
“左旗右旗分立,两边的首领都摩拳擦掌,却未必敢有一战。督军虽握有秀河军,却也和闻天业有仇在身,无所依仗,不敢替孤月王轻言一战。但若想让独孤野自己守不住仙京,坐收渔利,却是大有可为。方法有二,其一便是让独孤野的右旗军对他心生嫌隙,倒向左旗;其二便是让这些暂时倒向他的仙京遗老失去对他的信任,倒向左旗。”
诸葛琦喝了口茶:“继续。”
徐兰成越说越觉得,水宜舟真的牢牢拿捏住了诸葛琦的心理。
“两种方法,都需要让仙京看到独孤野的不可依仗。所以,我们需要杀右旗军,嫁祸于魏人。也要杀魏人,嫁祸于右旗军。这些小事,让左旗军去做,未免招摇,又容易激化矛盾,让花朝社去做,再合适不过。”
诸葛琦:“还有呢?”
徐兰成口干舌燥,但还是保持微笑:“我的父亲徐崇德,虽然是魏人首辅,但是在朝廷中仇敌多过朋友,让他成为靶子,再好不过。让魏人看到他为了权势曲意逢迎失去君子气节的表现,让右旗军看到他凭一介魏人身份却得到了独孤野优待的模样,前者羞愤,后者嫉恨,再好不过。”
“多失去气节?”
“以色侍人,够不够?”徐兰成轻抚发端。
诸葛琦:“好。”
说了这个字,他就离去了。
这是答应了吗?
当日夜里,她们接到了两封信。
一封是空的,画有梅花印。这是林保儿成功的贺信。
另一封,是诸葛琦的绿领左旗军送来的,写有“让徐崇德的故事家喻户晓”。
“这是在下命令呢。”水宜舟轻笑,诸葛琦没把她们真的当成盟友,充其量是一把刀。
“好在我们也没有把他当做盟友。”
“此后,他就会发现,原本杀了魏人的变成左旗军,杀了右旗军的,还是左旗军。究竟是怎样的偷梁换柱,就由不得他了。”水宜舟说道。
“你真正要分化的,是左旗和右旗。”
“对于利益分歧本就严重的两个集团来说,争端往往一触即发,到了不得不打的那个点上,往往是什么样的上层权威,都制止不住的程度。”水宜舟百无聊赖地摆着棋,在徐兰成惊艳的目光中,打了个哈欠。
“要出去指导一下保儿了。”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这波是……幕后操盘手阿水和第一孝女徐兰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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