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必须再去见温云一次。”
水宜舟将桌上的书卷和宣纸扫开,将一张行宫地图铺上,手执一支毛笔,在北山卫猎屋画了一点。
“猎屋安置前朝不肯投降的臣子,两个月前杀了三个监察御史,上月又杀了两位侍郎,目前五品以上官员,应该只有兵部尚书陈景灏还在。”徐兰成说道。
“我知道。诸葛琦直接把人送到行宫,独孤野想必不会多加折腾,只会送进猎屋了事,”水宜舟轻点着猎屋,“只是北山卫是大营所在,兵士众多,猎屋更是铁桶一般密不透风,要进去,得把四面的兵士暂时引开才行。”
林保儿捏着下巴:“你不能扮作北狄武士模样去吗?”
水宜舟怔住:“这倒是个好主意。”
如火如荼地准备整整三日后,独孤野出宫视察仙京安防。
因为林保儿打架斗殴的本事很惊人,在上次独孤野晚宴之后,让她搏杀烈犬就已经成为淳安堂北狄守卫的预定节目。
这天黄昏,小酌几杯的守卫武士们聚在一起观看林保儿斗烈犬,一人一狗在笼子里对着龇牙,保儿首先一个大耳光子扇过去,狗立时扑上来撕咬,站起来足足有她肩高的烈犬咬合力惊人,笼子边上都星星点点的裂痕,林保儿却依旧能腾转飘逸,除了衣衫很快破烂不堪之外,没有任何皮外伤。
乌利看得酒兴大起,与身旁的武士们纷纷干尽杯中酒。
而水宜舟和徐兰成,并没有在这里凑热闹。
阿水不声不响地跃进一座兵士寝房,此时里面空空无人,只有一座掩上的水缸。她挑开衣柜,轻巧地取出一套身量不算太高的黄领军服。
然后又关上门,回到自己的寝房。
徐兰成为她很快地拾掇好,还拆线加长了面部的遮挡,叮嘱道:“如若实在守卫森严,决不可强闯。”
水宜舟心里也没底,随意道:“放心,很快回来。希望保儿在前院别发生意外。”
徐兰成放下手:“快去吧。”
去北山卫的一路上,水宜舟被迫和很多人行了注目礼。
其实这么热的天气,像她这样全副武装挡着脸的兵士,实在是不多。
她亮出军服里的青铜制北山卫进出令牌,理所当然地进了北山卫。
军营就像许多颗蘑菇一样树在这片地上,她顺着烽燧的方向,往略高处的猎屋走。
路上听到一个兵士用口音很重的通用语说道:“不知道为什么将军还有留着那个人,打得都不成人样了。”
他的同伴吹着口哨逗鸟:“你懂什么,诸葛琦把人送来,将军隔日就把他杀了,显得我们将军成了那竖子手下的刽子手了!”
“是,确实没排面。”
水宜舟不动声色地经过两人,结果被叫住:“诶,那个矮个儿的,你是不是从行宫方向来的?”
她很淡定地转过来点头,压低嗓子说道:“正是。”
“老夫人何时生辰?听说到时候要在整个行宫摆酒席呢。”
水宜舟假装想了想:“九月初九,是魏人的重阳节,还有近两月呢。”
“快了快了,老夫人生辰,必定有不少家乡菜呢,你我都有机会列席。”那逗鸟的兵士笑道。
水宜舟也笑着点头,虽然一转头立时把嘴角放下。
猎屋是黑灰外身,没有窗子,略高处有两个不到成年人腰粗的通风口,前头一扇看上去沉重无匹的大铁门。
这样的黑屋子,有十多个。
她一眼看上去,无人看守的猎屋定然是空的。而值守人较多的有两座,一座在最里,一座靠近门口。
于是她选择了最近的。门口四名兵士,皆盯着她。
水宜舟脚步平稳地走上前去,亮出行宫令符。
“何事?”一个兵士皱眉问。
水宜舟:“这是乌利都统旗下令符,我奉都统之命,来查花朝社一案,要见反贼温云。”
那兵士嘟囔:“随便什么人都要见,没事找事……”
水宜舟面罩上的眼睛瞪起,更压低喉咙气沉丹田逼喝道:“你说什么?敢让我如实告知乌利都统吗?”
兵士们都知道乌利多么位高权重深得信任,平日里也没少受欺负,所以都没有费心阻拦,没有人敢做那个出头鸟。
“你……进去吧。”
门打开。
水宜舟揩了下外袍:“门关上,机密要事,岂是你们这等小卒听得的。”
外头的人吐了口痰,把门重重地带上。
屋里变暗,只有小小的窗洞两束光打下来,能让她看清地上残破的草席,墙上的斑驳与血迹,还有空气中起伏的灰尘。
一股腐臭的味道。
水宜舟迅速上前去,找到地上盘腿坐着的人,俯下身。
“温云大侠?”
两眼黑洞洞的温云转过头。
水宜舟差点要抬起手捂嘴,惊呼憋在嗓子眼里。
“你的眼睛……”
温云:“是阿水姑娘吗?”
他们竟把温云的眼睛剜去了!她捏着拳头,低声道:“是。莫驰羽和温寻,在哪里?”
温云低下头,他看不到自己爬满蛆虫和腐肉纵生的躯体,所以这种“观察”显得很荒诞。
“诸葛琦在他义父诸葛绍的私邸,阿寻他们被关在西南角地牢,为了找到我所说的玉龙玺,诸葛琦暂时不会下杀手。”
水宜舟装作听不出他声音里的颤抖和低哑,也看不见他每说一句话就要喷出的血沫。
“你们为什么没藏起来,怎么会被抓住呢?”
温云:“现在说这些,为时已晚,诸葛贼人抱着剿除必尽的决心,不惜出动自己随行全部势力。仙京虽大,却已变成北狄人的天下,花朝社众并不多,每一个人却都是拿命扛的。”
水宜舟明白了,她的声音也有些颤抖:“你是为了保护下面的堂口,可是温云前辈,作为元老,你应该先保住自己带大家一起活下去。”
温云嘴角抬起,像是在笑:“我辈江湖人,不懂得什么明哲保身的道理,只这一条命,扛住便是一力千钧,扛不住也不过就是一死罢了。只是阿寻还小,他应当有更远的未来。”
说完,他手掌在腹部摸索了一会儿,然后手捏住一条黑色的线头一抽,血迹凌乱。
水宜舟眼睁睁地看着他从腹部裂缝处掏出一条窄窄的青色玉牌,递给她,她接的时候手微微发抖。
“这是花朝社创社玉牌?”
温云严肃地凝起眉心,双手撑地,跪拜下去。
“你这是……”她错愕地去拦。
温云挡开,头磕在地上,又抬起来:“阿水姑娘,我的下策,只能救得了莫少侠和阿寻一时,等诸葛琦意识到无所获之时,他们便没了生机。如今花朝社遭此大劫,须有人力挽狂澜再从头,不然对不起下头的四百义士,若花朝社元老尽皆死尽,姑娘可否接过玉牌,再次号令义士!”
水宜舟感受到一阵风劈向身后,那股猎猎风响和裹挟着寒肃热血的气息,仿佛隔了十数年,再次叩响心门。
她跪下,双手交叠一拜。
“阿水愿受君之托,虽千难万险,亦不返也。”
温云垂下头:“承君一诺,愿大魏江山终有回头日。”
水宜舟将玉牌用手帕收好。
走出门的时候,冷冷地看了门口的兵士一眼,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守卫皆奇怪,但是又不知从何说起。
她迅速地出北山卫,入行宫,从淳安堂后面的小树林翻进后院,兵士寝房里还是空的,她很快地褪下外袍和头盔,把他们摆得像是没有被动过一样。
走出门的时候,她又看了半掩的水缸一眼,觉出仿佛有什么不对,但是没多想。
——一直到很多年之后,水宜舟都很自责,如果她那时思虑再周全一点,兴许就不会造成那样不可挽回的后果了。
回到屋里,徐兰成也正好出现,谈到大家都在看林保儿斗狗,笑声满天。
“不过我方才不多时前,在厨房前看到了小莲,她说自己身体不舒服,看到我突然出现,还吓了一跳。”
当夜倒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月色上柳梢,兵士们看累了,就回寝房。林保儿也累得带着锁链回来了。
她们在一起讨论现在到底如何进诸葛琦的家里救人。
林保儿在那输出一晚上,要求独自前去,如救不出来被擒住,她或许还能凭借千机门弟子的身份保住条小命。
水宜舟则摇头:“你不想你师父一把年纪,要出山做叛徒吧?”
她的意思是,最好有一个光明正大进入诸葛琦府邸的方式。
但是不知道独孤野静默的这几日究竟作何想,要怎么处理和诸葛琦之间的关系?
次日醒来,水宜舟心事重重地来到老夫人面前,依旧是抬着水晶虾仁糕甜嘴卖乖,伺候老太婆吃了一盘又一盘甜食。
午后,还是静悄悄的。
只是到最炎热的时分,知了撕心裂肺地叫,水宜舟打了一盆水濯洗脖颈,忽看见呼雅和一个北狄女侍叽叽喳喳走过来。
呼雅斜着眼:“人果然不该犯事,犯事就逃不了。”
水宜舟没理会。
呼雅又继续:“魏人就是该死,好吃好喝养着,还藏着不干不净的念头,偷东西都干得出来。”
水宜舟将盆子掀起来,水全部泼到呼雅脸上,盆子重重地落地,她面无表情地站着。
“干什么!”呼雅怒不可遏地擦着脸上的水,指着水宜舟的脸,“你的好姐妹干了脏事,你也跟她一样!”
“你说什么?”
呼雅:“呵呵,去问你的好姐妹徐兰成啊,谁知道她昨日偷偷摸摸去兵士寝房做什么!”
水宜舟心一沉,往正院跑去。
堂上坐着老夫人,堂下站着威风的乌利,跪着徐兰成。
“当着老夫人的面,你还不招!”乌利一巴掌扇上去。
徐兰成侧过脸,左颊上鲜红的巴掌印,但她一言不发。
水宜舟的心都揪起来。
作者有话要说:吱一声,周一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