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福报

在晚宴中途,独孤野因为收到了一份密报,与乌利一同暂离坐席。

水宜舟在去给微醺的老夫人倒茶的时候,看了眼如行尸走肉一般的徐兰成。

“你就没有什么话同你父亲说吗?”

徐兰成冷眼看着席下依旧身姿雅正的父亲。

“父亲似乎,并不想看见我。”

水宜舟不以为然,眨了眨眼睛,走到徐崇德身边。

“为首辅大人倒茶。”

杯盏歪了三分。

“呀,不小心溅到了首辅大人。”她矫揉造作地捂住嘴。

徐崇德冷冷地瞥了她一眼,拂袖离去收拾衣衫,走前还向老夫人行礼。

徐兰成在水宜舟殷切期望的目光下踟蹰着。

宴席旁边便是一处竹林,徐崇德去整理衣衫的过程中,被独孤野示意拦下。

“首辅大人,不妨留步,我有要事,想同你商量。”

徐崇德温和一笑,令人如沐春风。

“将军请讲。”

“首辅大人知道,本将军如今是在替我北狄皇帝守仙京,只是陛下因为路途中旧伤复发,便命我整理京畿并收拾南境之后,他再行南下。而陛下那不成气候的儿子、孤月王左将军乌和栎,本应扫除西境、铲除在仙京陷落之前以郕王殷晟梁为首的逃出仙京的流亡者,但不知为何,乌和栎一直在西北,和去岁叛魏投降北狄的秀河军主帅闻天业一起,仿佛并不急着动手,这令本将军很是苦恼。”

徐崇德皱眉:“闻天业也算是将军能够南下的第一助力,按说应该与将军更加是同路人。”

独孤野冷哼:“呵,闻天业这个人,我本不喜,当年他替庆康帝守北境,杀了我多少儿郎,最后也是因为王师大军合围,他被逼到绝境,不得不叛降,令镇守北境各地的秀河军归附于北狄。”

徐崇德轻笑:“将军多虑了,闻天业叛降之后,可是连自己唯一的儿子都杀了。”

独孤野看向徐崇德:“首辅大人,我忧心的不是闻天业,而是乌和栎。”

“在下明白,独孤将军和乌和栎虽然同为皇帝倚重,但是素来互相争斗,如今将军有军令在身,所忧心的无非就是,在你南下攻打南境之后,乌和栎立时拐弯打进京畿,入主仙京,之后占去了地利人和,将军便成了孤立无援之师了。”

水宜舟靠在四下无人的石墙背后,听得津津有味,这些消息都是无关紧要的东西,在城墙根下和难民唠唠嗑,大概就什么都知道了。

她更感兴趣独孤野的那份密报。

乌利轻视地扫了一眼徐崇德,冷冷道:“首辅大人,本以为你一心只在整肃仙京的一亩三分地,原来对我北狄的局势,也是掌握得一清二楚。”

独孤野语气不悦:“乌利,你近来越发得寸进尺了。”

乌利愤然压下了话头。

独孤野:“那份密报……”

乌利:“将军,密报之事如此重要,不能告知他。”

徐崇德轻笑:“独孤将军一向用人不疑,您旗下的都统倒是一个很愿意为君分忧的人。”

独孤野呵斥乌利:“以后我同徐首辅议事,你不能插嘴!”

徐崇德微笑敛神。

“无妨,独孤将军有何事相商,继续说就是了。”

独孤野冷着脸转头:“秀河军集结兵力,闻天业亲自坐镇,大军向东行进三千里,已将近京畿。”

徐崇德抬起眼皮:“将军认为此举何意?”

“他这是在逼我走吧!”独孤野怒气冲天,“这定然是乌和栎的授意。”

徐崇德:“皇帝陛下难道就这样坐山观虎斗?”

“这就是徐首辅的错了,难道你忘了自己的老政敌吗?那位同你在前朝斗了几十年的权宦诸葛绍,去岁按照庆康帝的指令往北和谈,结果等来的是皇帝杀魏朝安澜公主祭旗,诸葛绍便知势不可挡,这就降了。此后一直留在我们皇帝陛下的帐中,如同亲信。他现在,可是皇帝身边最亲近的人,而他呢,还有一个好徒弟,当年在围城逼降闻天业的过程中,可是起了大作用的。”

“是奸宦诸葛绍的养子,那个名叫诸葛琦的小太监吧。如果闻天业已经投靠了乌和栎,那么实际上已经和秀河军密不可分的诸葛琦,也早就是乌和栎的人了。”徐崇德轻蔑地说。

独孤野点头:“密报除了闻天业行军三千里,另一件事,便是关于这诸葛琦。”

“他要入京?”徐崇德与独孤野对视。

“首辅如何得知?”

徐轻笑:“呵,皇帝在上,就算多有偏袒,但将军毕竟是灭魏首功,乌和栎想来摘桃子也要有个由头,要找一个熟悉魏朝又忠心于自己的人前来查探,既能笼络一些前朝魏臣,又能给将军你带来些不必要的麻烦,这个诸葛琦,倒是个很合适的人。”

“不愧是首辅!”独孤野正色道,“请君定为我筹谋,诸葛琦若是真得到了诸葛绍的真传,定然是个阴险狡狯之辈。。”

“恕臣直言,如果他注定是个威胁,提前杀掉不好吗?”

独孤野摇头:“他的养父是独孤绍,而他此行来仙京,是奉皇帝陛下的亲令,形同天子使臣。如果他死在来途、死在仙京,皇帝都会认为,是我有不臣之心。”

徐崇德点头:“且秀河军已到位,若是他死了,真是一个好引子,他们便可以剑指仙京,来与将军为敌了。”

“很难说啊,乌和栎,到底想不想要诸葛琦死呢?”

水宜舟晃了晃脑袋。

诸葛琦竟然要回来了?

不意外,很欢迎。

上次见他,他们还是大平安寺中一同放鸽子的朋友。孩提之交,言笑晏晏。

是多少年以前了?好像快十年了吧。

那可是足够称得上是青梅竹马的朋友。

水宜舟弯起唇角,在火光中拨弄着柳枝:“多好的朋友啊,定然要把他放在闻鸽台上慢慢杀,一刀太干脆,十刀不甚过瘾,就应该紧紧捆着,像剐刑那样,先把他的眼珠挖出来,再一刀一刀地切开,血放干了,四肢都扔去喂狗,最后只是一摊血肉而已。”

水宜舟这样挂念着自己的好朋友,开始思考诸葛琦会怎么样对她。

会不会去上坟?

她应该是有一座坟茔的,和所有死在禁城中的妃嫔公主一样。

远远地,笑得像鬼魅一样的水宜舟和不知从何时走来的徐兰成对视了。

前者控制了一下笑容:“徐……”

徐兰成没有多留,拐弯走进竹林了。

那边厢已经议事结束,独孤野和乌利先行离开。

夜色中,徐崇德没想到自己会和女儿撞了个照面。

“父亲。”

“兰成,是为父对不住你。”

徐兰成看着他:“父亲其实并没有必要把我送出去,依我看,他很依仗你,你还是那个高高在上的首辅。”

徐崇德的双眼在月色中显得平静如水:“兰成知道什么是权力吗?任何的权力,都把握在人的手中,只要是人,就有七情六欲。当年庆康帝把自己喜爱的妹妹安澜公主远嫁北狄,为的不是别的,不过是用姻亲牵制住权力而已。”

徐兰成觉得可笑:“然后,北狄皇帝便拿安澜公主祭了旗?庆康帝自己,留了一个在禁城中自刎的下场?”

徐崇德:“兰成!不要这样与为父讲话。”

“父亲,要我如何面对你!”徐兰成的心挣扎着,“少时你说,为吾皇社稷千秋而肝脑涂地,虽有万千铁蹄加身而不假辞色,可是事实是,北狄人入京之后,你是第一个俯首称臣的大魏重臣!”

“大魏早就死了!”徐崇德眼神狠厉,“不要在这里胡言乱语!”

“大魏死了,父亲的骨头也死了,以后就要世世代代为破我家国者当牛做马了!”徐兰成简直是在宣泄自己的痛苦。

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徐崇德握着手,没有丝毫父亲的怜惜:“你记住,你是徐家的女儿,你一辈子都是为徐家而活。作为你的父亲,我有权让你去做任何事情。侍奉独孤将军,应该是你自愿为徐家做的事情!如果你不想活了,以后任你什么时候死,只是当下大局未定,就算是行尸走肉,你也得给我活着,明白吗!”

徐兰成脱力一般踉跄几步:“这是父亲最后想对我说的话吗?”

她没有等来回答。

水宜舟是在徐崇德拂袖离去之后,站到徐兰成身边的。

“起来吧。”

徐兰成的眼睛干涸着,脸上半点表情都没有:“宜舟姑娘,可以讲讲你的父亲吗?”

水宜舟喉头微滚,将人从地上强制性地捞了起来:“早死了。”

徐兰成看向她:“他是个好人吗?”

水宜舟想起了过去,背过身掩饰自己的神情。

“好不好人的,反正都死了。”

徐兰成歪头:“宜舟姑娘可以帮我一个忙吗?”

“什么?”

“你杀了我吧。”

水宜舟气得不打一处来:“上次跟你说了那么多,你是不是什么都没记住,就因为你爹把你送给北狄人,你就要死吗?”

徐兰成:“人活着,不能成全自己,不如死了。可惜父亲不让我死,如果是别人杀了我,应该就不影响徐家了吧。不过我都忘了,宜舟姑娘还要好好活着,犯不着为了我牺牲。是我唐突了,就当我没提过这事吧。”

“停下,”水宜舟拽住她的胳膊,“是不是一定要把自己的名节看得那么重要?徐兰成,你有病啊?”

眼泪夺眶而出:“被这样教养了二十年,我是做不到像父亲那样,士大夫可以为了强权折腰,小女子却不可以向贼人献身!”

“愚蠢!”水宜舟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老夫人命我准备合欢药酒了,她今夜是要把你送到独孤野床上!”

徐兰成擦去眼泪,一张清丽的脸毫无生命力:“那宜舟姑娘,便把我送去吧。”

水宜舟冷笑:“笑话!你说送我就送?偏不!”

徐兰成瞪大了眼睛。

“既然那个人这么看重徐家和独孤野的关系,我觉得,可以让他自己上。”水宜舟狡黠一笑。

酒酣饭饱,独孤野兴许是被密报弄得头昏脑涨,已然是喝得上头了。

甚至都忘了看林保儿搏击暴犬。

水宜舟去笼子边上送馒头的时候,她还瞪着眼:“怎么还不到老子上场?”

林保儿生性乐天,在笼子里待了这么久,觉得很新奇,现在已经是渐渐地习惯了此种生活,并且觉得水宜舟这种面冷心软的人,很适合大呼小叫。

水宜舟一块石头扔上去,林保儿额角擦出了血珠。

“你竟然打老子!”

乌利面无表情地从她们身后走过去。

“闭嘴,快点吃你的,一点眼力见都没有,现在谁还管你啊!”水宜舟用下巴指了指老夫人拼命把徐兰成往独孤野那边推的样子。

“啧,她真够可怜的,那也算是亲爹?”林保儿瞪了徐崇德一眼。

水宜舟眉毛微动:“她要是顺利侍奉了独孤将军,那可有我的一份功劳。”

林保儿吐了一口馒头渣在她脸前:“你这个人真是,市侩还恶毒,你有没有半点骨头啊!”

水宜舟推了笼子一把:“老夫人,这个小奴非要给您献丑呢!不如就把暴犬搬上来,让他们逗一逗可好?”

林保儿瞳孔缩小:“混账,杀了你!”

老夫人喝得醉醺醺:“好好好,见见血,让大家乐一乐吧!”

徐崇德捂着衣袖,轻咳一声。

独孤野注意到:“徐先生,夜色已晚,你可自行离去了。”

水宜舟啧啧道,这个独孤野,这种行为绝对不是体恤下官吧?什么时候见过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对人这么上心?

她上去,给徐崇德倒了最后一杯茶,在老夫人耳边说了几句,这老太婆立马眉开眼笑。然后,她走到竹林边,将顺手偷出来的东西交给徐兰成。

“徐崇德的行宫腰牌,丢了这个他不会走,你说在你手上,他就会同意跟你再说几句话。牵住他,让他喝了下了合欢药的酒,就可以了。”

“但是独孤野不是傻子。”

水宜舟轻笑:“兰成姑娘,你真是菩萨心肠,不舍得你这个叛君叛国还舍弃你的好爹爹了?”

徐兰成冷下脸,将令牌放进兜里。

“恐怕今夜之后,他不会再认我这个女儿了。”

水宜舟眉眼弯弯:“哟,那可真是不得了,兰成姑娘跟我一起念‘世上,竟有这种好事儿?’”

徐兰成笑了。

“高高兴兴地去把你爹献给北狄右将军吧。这也是他,十份渴求的福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