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上三竿,外边的乌鸦叫得不可开交。
小莲提着沉重的水桶在呼雅的吆五喝六中走过前廊。
水宜舟从外面走进来,往林保儿的笼子里扔了个馒头。
林保儿也没跟她计较,一张小脸精神抖擞的:“喂,昨日见你带了个漂亮姑娘回来,那人是谁啊?”
“啧,以为你早就睡死了,没想到还偷偷瞧着呢?”
水宜舟轻轻阖上房门。
“你该不会又出去拐卖人口了吧?”
水宜舟摇头:“这是被他亲爹送进来的,关我什么事。”坐下喝茶。
一番介绍之后,林保儿怒火冲上头顶:“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亲爹?我师父那个不负责任的老家伙都不会这么对我!”
茶水还没进肚,水宜舟放下杯盏道:“你师父怎么对你不负责任了?千机门的掌门空连道人,应该是江湖中鼎鼎大名的人物吧。”
林保儿捏住笼门:“哎,你怎么知道我是千机门的人?”
“因为我见到你拿着千机广寒刀了。”
林保儿张大嘴巴:“你是什么人啊,怎么什么都能看见?”
水宜舟不慌不忙地:“当你在街上不经意间亮出千机门世传宝刀之后,我就已经看到了,这刀身长,刀鞘一面刻有千机,另一面刻有广寒,这么显眼的一把刀,就好像昆仑剑必雕昆仑玉霄纹一样。”
林保儿在入仙京不久之后,就把自己的刀埋在了郊西乱坟岗,因为这刀实在过于贵重,轻易就可以暴露身份,所以她便将刀偷偷埋进一座坟里,希望暂时不会被发现。
“既然你师父身体抱恙,那你为什么非要跑上仙京来?在万丈山中好好照顾他老人家不好吗?”
林保儿捂脸:“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见到了昆仑派那个混账!”
“人家混账什么,公平比武,你师父自己的身体出了问题,这能怪别人?况且你就算要找昆仑掌门寻仇,也不应该去找他的弟子啊。”水宜舟叹息。
“嘶,不用你来教训我!师父是在比武中出了意外,这个仇我必须要报!”
水宜舟看了她一眼,转身走出去:“那个叫莫驰羽的小子让我照顾你一下。小丫头,这才哪跟哪,你懂什么仇恨?”
林保儿将脸背对着她,懒得理。
这时候,门突然被一脚踹开。
水宜舟的眉心跳了跳。
一个高大的阴影向他们笼罩过来。
乌利用刀鞘划拉着床上的被子,冷冷地看着水宜舟。
“听说你昨日在徐府足足待上了一个半时辰?”
水宜舟也学他抬着眼皮:“怎么,是徐小姐对乌利都统诉说了什么不满吗?”
乌利:“徐府有什么动向?”
“没什么动向,除了一个侍女对徐小姐依依不舍之外,她的其他家人都好像全部早睡了一般。小人猜测,这定是他们知道家中女君子要侍奉独孤将军,心中喜悦的缘故吧。”
“花言巧语。”
水宜舟死死地闭着嘴,盯着笼子。
乌利一脚踹在了笼子的一边,在里头好好蹲着的林保儿差点被掀翻过来。
“竖子,你干什么!”江湖女人自是暴脾气,本来就挺痛恨北狄人,现在更是恶向胆边生。
乌利:“今日才听说,仆房中还藏了一个奴。既然这样,那便跟我走吧。”
说着,乌利上去掀笼门,满脸都是得不到纾解的恶欲,像是野猴抓到了一只可以□□的小猫。
林保儿有武功傍身,但是眼下手中无刀,单拼肉搏实在是抵抗不了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北狄武士,而且乌利下手的力气太大了。
她正待要反抗,水宜舟上前冷声道:“乌利都统难道忘了,今日是独孤将军来看老夫人的日子,老夫人正在和徐小姐说话,待会儿要把两个人好好相看一番,除了这,老夫人还要这个小奴在将军面前搏杀暴犬以娱,难不成乌利都统要拂了老夫人和将军的面子?”
像乌利这种人,身上不知背负了多少魏人百姓的命,如果让林保儿不明不白地落在他手上,定然是逃不过一死。
乌利走到水宜舟身前,手指轻轻地在她颈上的伤口按了按。
她连眉头都不皱。
“怎么,都统想杀了我?”
一直到迎接独孤野的露天宴席摆好了之后,夜色都已经浮上来。
水宜舟扶着长案,摸着脖子上又渗出血珠的伤口,暗骂了一句。
神经病。迟早有一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水宜舟平生最不缺的,就是能沉得住的气。
老夫人满头簪花,举着一支香百合,在呼雅们的簇拥中走上席面。
“小舟啊,这小兰成,果真是资貌天成,我捡到宝咯!”
水宜舟轻笑:“老夫人,您如果喜欢的话,日后可以天天将徐小姐留在淳安堂。”
“右将军到!”
一声长喝。
乌利神情肃穆佩刀走在前头,身后是一长串的披甲卫士。
“母亲,儿子来看您老人家了。”
独孤野身形壮硕,毛发旺盛,全身仿佛是用纯铁浇筑,一双眼鹰隼般望着人,仿佛天生不会笑一般。
“儿啊,你要是再不来,我都以为你要忘了我这个娘了!”老夫人捂着脸假装哭泣。
独孤野眉毛微动,一张脸变得柔和起来:“老母,儿子一直都计划着您,这不是近日来事务繁多,右旗军追击往西逃的逆贼一直都不见踪影,儿子只是忙碌罢了。”
老夫人哀哀地揉着壮如熊般儿子的胳膊:“我的好儿啊,都是因为这些可恶的魏贼,把你都奔波瘦了。”
林保儿在笼子里噗嗤一声笑出来。
侍立在一旁的水宜舟近前去,在她耳边轻声说道:“不要轻举妄动,就算你急着和莫驰羽一较高下,也千万别想着在这里杀人,要不然,我们都得完蛋。”
“懦夫。”林保儿骂她。
“我是女人,何来懦夫?”水宜舟一脸闲适地退到一旁。
徐兰成一直静默在老夫人右手的位置上,换了一身素雅的绿裙,和身后的林丛叠在一起。
独孤野似乎是刚注意到她,平静地说道:“徐小姐也在,方才我正与乃父洽谈军中事务,便携他前来了,你们父女也可见面聊聊。”
从卫队的最后头,走上来一个红衣朝服,人到知天命之年依旧容色颇盛的首辅——亡国无骨版。
徐崇德上前揖拜,礼节周道,丝毫不论面前都是些没有学过礼仪的北狄人。
“首辅徐崇德,拜见老夫人。”
“徐首辅请起吧。”
老夫人促狭道:“呦,我见兰成,觉得这姑娘实为美丽,现在见到她父亲,才知道兰成为什么会长成这个样子。”
徐崇德当年也是状元出身,纵横官场数十载,现在已经不是一身书卷气,而是浑然天成的骄矜了。只是这骄矜,在披甲卫士面前,显得有些可怜。
水宜舟将他细细打量,冷冷地别开头去。
醉心党争数十年、一心只爱谋权、毫无文人风骨的徐崇德首辅大人,如今也要向他人摇尾乞怜了。
如果在水宜舟的心中,有一张此生必然要除之而后快的名单,那么徐崇德便是其中佼佼者。
独孤野一直颇为认真地看着他。
从徐崇德上来行礼、到他在案前坐下,独孤野的目光一直没有移开过。
哟,难不成这独孤野还颇为看重这个魏人首辅?
“徐首辅大人近日在狱中受苦,希望先生能明白,此并非我之本意。”独孤野遥遥举杯。
徐崇德跟着举杯:“右将军不必自责,在下当然明白,治国需安民,如今仙京中贼人作乱,本身便是我之过。”
这话说得轻巧,不知徐首辅身上的鞭伤可还痛吗。
水宜舟为老夫人添酒。
“我这个小舟丫头,心灵手巧,她自己酿制的桃花酒,馨香又不呛口,我喝着舒适得很。”老夫人对独孤野说。
后者根本不为所动,悠悠地举箸。
水宜舟环顾四周,其实独孤野身边的心腹并不多,此人武功高强且生性多疑,除了自己的亲生老母,应该没有任何人可以近他的身。
“将军在演武场遇刺一案,确实存在着诸多疑点。一是不知贼人从何而来,而是不知贼人如何遁地而去,这一来一往竟然没有留下一点踪迹。”徐崇德突然开口。
他是多少年的老狐狸成精,怎么可能看不出来演武场刺杀里里外外都像一场局。
独孤野皱起眉头:“依首辅大人的意思,是说我演武场内有内鬼?”
“倒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贼人确系对演武场了解颇多,甚至比我们查案之人还要更清楚些。”徐崇德依旧在拱火。
独孤野将酒杯重重地掷在桌上:“既然如此,便好好查一查,不管是什么人在作乱,都要给我抓出来!”
水宜舟盯着独孤野,依旧是没什么表情,但是他皱起的眉和眼里的怒,倒不像是假的。
奇了,独孤野自己,真的不知道以冲圆为间谍设下的这场局。
那么设局者会是谁呢?
“母亲,没有跟你讲,我昨日,在演武场,遇到了几个刺杀的贼人,不过他们并未近身。”独孤野柔声对老夫人说。
水宜舟看向乌利。
老夫人也奇怪:“这事,乌利早就告知于我了啊?我还要嘱咐你呢,凡事多加小心,不要被人真的钻了空子!”
独孤野呵斥乌利:“谁让你说的?”
在水宜舟面前耀武扬威的北狄都统,此刻弯下了腰:“属下只是希望老夫人提高戒备。”
“待会儿自己去领二十军棍!”
乌利没有丝毫不忿,只是低下头。
水宜舟琢磨,乌利这么做,到底有什么好处呢?
老夫人忧心忡忡地趴到儿子身上:“我的儿啊,我近来是越发不爱待在南边了,要不然咱们都回北边去吧,这里人狡猾诡诈,皇帝的命令你做到了,仙京已经攻下来、守住了,咱们就回北边去吧!”
独孤野压低声音:“母亲疯了,难不成要让我将这沃土拱手让与他人吗?”
水宜舟耳朵动了动。
是了,老太婆一直念叨着要回自己的北边老窝去。
万一真给她逼到一定程度,意识到儿子有死亡威胁,她可能真的不惜一切代价嚷嚷着一起回去。
乌利在挑唆老夫人撺掇独孤野回北边?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水宜舟舔了舔嘴唇,难不成,他是藏得比较深的,左将军乌和栎派来的间谍?
还有一件事啊,乌利因为违背独孤野的命令将此事告知老夫人,要挨二十军棍。但是徐崇德在老夫人面前唐突地提起刺杀,独孤野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还堪称温柔地抚慰了。这和怜香惜玉有没有什么联系?
并不凉爽的黄昏,水宜舟在日头下起了鸡皮疙瘩。
作者有话要说:来了来了……恶趣味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