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为什么直接杀了他?就算他身份真的有问题,也不能不审就杀啊!”莫驰羽扶额道。
水宜舟环视大惊失色的众人,直说道:“回到我刚刚的三个猜测,第一,你们精心策划的下次完美刺杀是根本不可行的。第二,这个冲圆并不是僧人,他必然是受到北狄独孤野派系的嘱托,要将花朝社一网打尽。如果你们要查证他的身份,搜身可能会有效果。第三,守不守得住仙京,不是独孤野说了算的。你们杀了独孤野,那些随他右路南下的将领又没死,别忘了,这其中还有不少是北狄左将军乌和栎旗下的亲兵,乌和栎若是知晓你们如此帮手,定然会很感谢。”
去岁两路军队南下伐魏,北狄皇帝为了制衡,左右两路各自进行了部分交换,独孤野一死,右路的两股势力势必会大乱,最后唯一可能的受益者只有左将军乌和栎。
敌强我弱时,应该打散不打合,上赶着帮敌人团结起来,可不是聪明人干的事。
在场的花朝社头领们觉得自己好像被指着鼻子骂了,但是这气却没处撒。
温云示意温寻上前,后者很快便在冲圆的胸前摸到了一块令牌,正是北山卫演武场的通行令。
温寻是个冲动性子,立时在冲圆的尸体上踹了一脚;“他真的是叛徒!”
此起彼伏的声音:
“叛徒,可恶啊!”
“怪不得冲圆一直不肯说他在演武场的弟子究竟是谁,原来令牌竟是在他自己手上!”
水宜舟趁着没人注意她,泥鳅一样滑起来,将匕首□□在冲圆的衣服上擦了擦。
她注意到,冲圆里衣胸前挂着一块边缘参差不齐的白玉,整体是半圆的形状。
温云一直在观察她,这个女子看上去文弱,但是刚刚杀人的动作分明是狠决果断,此时更是平静自持,仿佛只是磨了把刀子那么简单。
“你到底是何人?”
水宜舟嫌弃地嗅了嗅手上的血腥味儿:“我要走了。间谍和他的主子一定有秘密联系,既然今日他死在这里,便悄声拉去乱葬岗埋了吧。”
“等等!”
正待要走,刀锋横在她眼前。
温云皱着橘子皮一样的脸:“姑娘,帮了我们大忙,起码留下姓名吧。”
“叫我阿水吧。”
温寻:“你为什么帮我们?”
水宜舟疑惑地转头:“大家同在仙京搞事,多一个朋友自然是好的,本人虽习惯于单打独斗,但也不是不搞团结。”
此刻的室内众人还是惊魂未定,但是整体意见是,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
水宜舟向莫驰羽挤眉弄眼。
奈何这个呆子迟迟没领会她的意思。
急了,水宜舟索性夺门而逃,跑出门前,在莫驰羽的耳边说了一句话。
莫驰羽立刻活了过来,像老母鸡一样大声拦住温云等人:“前辈们,让我来吧,我去找她!”
水宜舟跳窗而去,抄了黑灯瞎火的小路狂奔,然后白衣持剑的少年从天而降。
停下:“你终于追上来了!”
莫驰羽皱眉:“她在你那里?”
水宜舟耸肩:“千机门与昆仑派都是西境大宗,千机门和喜欢游历人间的昆仑山不同,它闭锁于山中,没理由淌仙京的浑水,想必,林保儿是为你而来的吧?”
林保儿是千机门空连道人的徒弟,广寒刀的继承人,这个倒不是水宜舟猜出来的。
莫驰羽叹气,满头黑线:“当年家师过万丈山,和千机门的空连道人打成了不输不赢的死对头,去岁家师和我同过昆仑山,他俩又打上了,但架没打一会儿,空连道人闭上眼睛昏了过去,醒来就便痴了,不跟人说话也不动弹……家师悔断肠子,四处云游避难去了,林保儿听说我在仙京,便来寻我报仇,你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你们师徒俩还真是父慈子孝。
水宜舟:“呵呵,这我便懂了。”
边说,边加快了脚步。
莫驰羽挑眉:“嗯?”
“林保儿这个傻女子,因为被你有心躲着,所以抓你不到,便在仙京住下了,今日还见义勇为杀了北狄将领。我原本疑惑的是她为什么表面上装着不情愿实际上顺从地跟我去了北山行宫,原来是因为你啊。”
“北山行宫?什么?”莫驰羽的嘴巴能塞鸡蛋。
“她想必已经发现你是花朝社的人了,于是便从善如流想要先你们一步到位,不管你们接下来有什么行动,她堂而皇之地住在北山卫附近,知道的都是最快的,她这是激将法不成便索性抢你饭碗了。”
莫驰羽:“……果真这么幼稚?”
少女轻嗤:“这孩子从小在山里长大,你当她和你一样八百个心眼子?”
莫驰羽觉得自己好像被骂了。
“阿水姑娘……既然你们在一处,不管怎么说,多多替我照应她吧,她也是因为我才深陷其中,现在的仙京,用地狱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莫驰羽的眼睫微颤,一个大男人居然有这么纤长浓密的睫毛,水宜舟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她欣赏了一会儿,看得莫驰羽心底发毛。
“对了,虽然冲圆应该是间谍没错,但是我还是有些疑惑。北狄人知道一天之内发生两次刺杀,第一件事是把首辅徐崇德投进大牢严加审问,我觉得他们不像是借由头修理他,倒像是……有两股势力在打架?一部分把刺杀当成真的,恨不得把魏人都除之而后快,还有一部分却明知刺杀是在做戏,不然不能解释冲圆到底是受谁的指派。”
莫驰羽眼前一亮:“你说的有道理。那方才为何不留他一命,即使你眼下无空,花朝社也可继续查问。”
“啧,你们是谁,我又是谁啊?我身在北山行宫,如此的虎狼窝,稍有不慎我就首尾分家,万一你们把他不小心放走了怎么办?万一他就把消息告诉自己的上线,上线又恰巧认识我怎么办?”
莫驰羽:“你这是……行走江湖多少年练就的多疑性子啊!”
水宜舟:“小伙子,等你被人骗得家破人亡的时候,你就懂咯。别告诉其他人我在北山行宫。”
说完,她提起脚跑了,跑出没几步又转回头、手指轻轻隔空在他脸上画了个圈:“当然,我对你抱以合理程度的怀疑,如果你出卖我,我指不定会不会报复。”
莫驰羽看着这可恶的背影远去,在月光的斜射下晃了晃脑袋,心想这人到底是什么来历啊,懂得江湖、算得人心、性格狠决、可能还了解大平安寺。
当他情不自禁再看向她离去方向时,才发现方才自己的嘴角,竟一直都是提起来的。
水宜舟是正正好在陈府门口见到人的。
一个高挑俊秀的青年挑着灯笼,手里握着一块白如羊脂的玉珏。
徐兰成背对着他,陈思礼看向这位前未婚妻的眼神,就好像在盯着易碎但不重要的瓷器。
徐兰成回过头凄然地说:“此一去,你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了,兄长不要再对我说什么吗?”
这时候,从门缝里走出一个衣着古朴举止雍容的老妇人,用力握着徐兰成的衣袖将她推到台阶下,泼辣道:“你快走吧,以后我们便什么联系都没有了!”
徐兰成纤弱的身影像一片叶子踉跄落下,但没有想象中跌倒在地。
一只并不健壮的手拖住了她的腰。
水宜舟拖起她,轻轻推到身后,细声道:“不是让你等我吗,为什么独自跟这不相干的人吵了起来。”
徐兰成脸色惨白,并不说话。
陈思礼问:“你是谁?”
陈母端起一副高高在上的贵妇架势,对她们说:“你们快走,不要在我家门前站着。”
“呵,老实人难和无赖说理,就是徐小姐你现在的处境了,”水宜舟冷冷地看着陈思礼和其母,“说是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徐小姐还没遇到什么生死大难,陈大人就迫不及待先飞走了呢。”
陈母黑着脸把陈思礼往门里推:“咱们进去,不和她们吵,你的未来还长,犯不着浪费在她身上,快进去!”
水宜舟大声说道:“陈思礼,没良心的东西,书读到狗肚子里去了!你可记着,这未婚妻是你不要的,往后她不论怎么样,跟你都没关系了!你这辈子的福气,就到头了!”
说完,水宜舟拉着魂不守舍的徐兰成,迅速狂奔。对方还没安下的心,颠得七荤八素。
跑着跑着,徐兰成闷闷地说:“跑不动了。”
水宜舟放下手,看她盯着手里的一只同心纹玉佩看。
“那年我们交换了庚帖,商议了婚期,互送了信物,这是我送给他的。”
水宜舟:“还留着它,等着过年吗?”
“我行端坐正,学书知礼,我这二十年来每一日都毫不懈怠,都在用自己的全力,做这仙京城里可以为人称道的女君子。可是有一天,仙京城里的人没了骨头。难道人没了骨头,便不再是他们自己了吗?”徐兰成按着心头的万顷波涛,字字要刺进心里。
“唉。”
水宜舟对她说:“你可曾想过,不是你突然没了骨头,而是你从未有过自己的骨头。”
徐兰成抬起朦胧的双眼。
从前仙京城里最风华明丽的闺秀,如今就连哭起来,也是沉静而收敛的。
“你这样痛苦,无非便是你从未认清过自己,做首辅贵女的时候,你的父兄便是你的骨头,现在他们自己都软得像蝼蚁,你自然也就无人支撑,任人可欺。就算此时你已经嫁给了陈思礼,你看他那副没了根的士大夫模样,怕是随便来一个北狄人看上了你,他便能毫不犹豫地将你送过去,你依然是没有骨头的。徐兰成,要我告诉你人怎么才能有自己的骨头吗?”
徐兰成仰头,看着水宜舟蹙眉认真的表情。
“你须知道,当一个人内心强大到无人无事可破你心防,当你遇到什么样的龙潭虎穴都觉得凭这肉身可孤胆闯一闯,当你觉得那些并未视你如珍宝的人他们都宛如过眼云烟的时候,你就真正有自己的骨头了。”
月上柳梢,夜醺人静。
一只同心纹玉佩被用力掷到石墙上,玎珰崩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