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凉风渐起。
水宜舟随着一辆绿松石镶嵌的铜盖马车走在去徐府的路上,而林保儿被挪到了仆房中继续窝在笼子里。
她们都在想着今晨的刺杀。
北狄人入仙京之后,大体上披着“好人”的外衣,只要显贵和富人们献出自己的家私、加之跪着宣誓对北狄效忠,基本上就不会被赶尽杀绝。
在许多人看来,发生在北境的掠杀与他们毫无关系,仙京是仙京,大魏是大魏。只要北狄人不对仙京人暴虐恣肆,他们就可以装死。
但是实际上,仙京的普通人,在这足足四个月以来无时无刻不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钱没了,清白没了,体面没了,生活也没了。
一个在大白天被当街□□致死的十岁女孩,便是乱世的直接写照。
当时街上只有女孩和那个偏将,醉醺醺的酒气和哭喊声混杂,渐渐的声音没了,只有一条小小的躯体如草席一般塌在地上,穿肚的伤口,肠子都流出来。水宜舟先是用砖头将那禽兽打晕,然后试图包扎女孩的伤口,但是女孩奄奄一息地摇头。接着,水宜舟意识到有人接近,于是先行躲避在廊柱后,来人是林保儿,她毫不客气地用杀猪刀将那偏将当胸刺穿,挂在他自己的马上。
林保儿闭上眼叹息。
而思及此的水宜舟,依然对驾车的北狄武士笑笑:“待会儿我一人进去带人就好了,徐家毕竟是朝中股肱,万一里头出了什么问题,或者起了冲突,恐怕不利于将军的怀柔之策。”
那北狄武士话少,闻言只是抬了抬眼皮。
徐家不愧是仙京名门,出过三代名相,门前雄踞的狮子和高得让人仰望的漆门,都叫人望而生畏。
但是水宜舟坦然地走下去,敲门,通传。
家仆早有准备,一听是行宫来人,立刻点头哈腰,邀请“执事女官”前去院中等待。
水宜舟便独自进门,跟着家仆穿过宽长的连廊,经过沉美雅致的花园,走到他们家小姐的闺房门口。
扑面而来的苏合香味。水宜舟拂开绣着岸芷汀兰的门帘,站在画着苍柏翠竹的屏风前。
她看着屏风上与苍劲竹节合在一处的纤细人影,启唇道:“徐家女君子果然是韵致不俗,喜爱这种竹屏的女子,应该不多吧。”
屏风旁侍立的小丫鬟揉着发红的眼睛,一看便是哭了很久。
“小姐,人来了。”
一个清亮的声音道:“知道了。”
水宜舟背起手:“不知女君子还要梳妆多久?或者是还需要收拾多少细软?细心准备倒是无妨,但是好心提一句,可千万别耍什么花样,我知道如你这般的相府千金,有多看重风骨名节,但是人死了,可什么都没了。”
“别说了!”丫鬟再也受不了,眼泪簌簌落下,“你也是魏人吧?就这样喜欢为北狄做事吗?我们小姐千金贵体,就算要入行宫也依然是相府女君子,岂是你这样的贱婢敢轻视的!”
“住口!”
徐兰成从屏风后面走出来,她只身着素白衣裙,像是在给谁守孝似的。但是这如愁如雾的面容、清丽脱俗的眉眼还有不点而红的唇,都显出这人的十分美貌来。
水宜舟笑得像哄小猫似的:“听闻徐小姐名兰成,当真气质如兰。”
丫鬟更加怒视她。
其实任谁看了徐兰成那仿佛刚死了双亲的眼神,都说不出上面的话,但是水宜舟就可以,无怪乎别人骂她善于谄媚。
徐兰成走近水宜舟,惨然地一笑:“执事莫怪,小丫头不懂事。”
小丫鬟鸣翠不管不顾地抱住了徐兰成的袖子,哭道:“小姐,你把我带去吧,求你了,奴婢从小跟着你,不能眼看着小姐一个人去那虎狼窝。”
徐兰成摸着鸣翠的脑袋安慰一会儿,转向水宜舟:“我会走的,但是在那之前,执事可否容我三刻钟的时间。”
“去哪儿?”
“朱雀大街。”
水宜舟皱眉:“怕是不止三刻钟,等我们回到行宫,恐怕已至深夜。”
徐兰成轻笑:“不可吗?如不能在走前见到那人,怕是这辈子都见不到了。”
水宜舟恍然大悟:“哦,朱雀大街,你是要去见你的未婚夫陈思礼。”
水宜舟当然是知道徐兰成的底细。她虽有一个首辅爹,但是为续弦所生,与家中两位兄长年龄相差极大。她的未婚夫陈思礼是徐崇德门下弟子,前朝状元,在仙京陷落之前是大理寺少卿,两人原本应在三年前完婚,可惜徐兰成生母去世,她为母守孝,又逢后来时局动荡,便一直耽搁到这无可收拾的地步。
真是可怜啊。
“去吧。”
“啊?”鸣翠惊得叫了一声,似乎是没想到水宜舟这么好说话。
“我跟你一起,别从前门走了,被别人看见不好。换身衣服,从你们家的小门出去吧。”水宜舟说得不容置喙。
于是片刻后,两人作灰衣家仆打扮,在鸣翠的掩护下从小门出,一路直奔朱雀大街。
“执事有听说我爹现在怎么样了吗?”
水宜舟:“别叫执事了,我姓水名宜舟,是服侍独孤将军母亲的宫女。至于你爹嘛,我自是不知道的。不过既然他已经把你卖了出去,想来很快便能全身而退了。”
徐兰成沉默。
水宜舟知道自己这话说得多残忍,但是她从来不是一个喜欢主动安慰的人,徐兰成虽可怜,毕竟也是要用一台马车送进行宫的,她的身后还有对北狄人尚有大用处的父兄,比街上被随意杀掉的女孩,起码还多了活路可见。
“我只等你两刻钟,在这路口见。”
徐兰成问:“你不怕我跑了吗?”
陈府的朱门就在前面,她的脸上多了几分凄然。
水宜舟不怕她跑,甚至巴不得她跑,这样自己就有更多的出宫理由了。
小厮装束的水宜舟望着徐兰成的背影,原地踅摸了一会儿,然后愉悦地吹了个口哨。
没过多久,她就幽灵般地出现在了仙京尚存的唯一歌舞坊——闻香阁。
在门口,她偶遇一个高壮的醉酒的北狄人殴打一个魏人酒客,旁边人都装醉酒,竟一时无人去拦,水宜舟悄悄地靠近,毫不犹豫地偷偷往那酒客嘴里扔了一块石头,然后躲进人群。
北狄醉汉喉头卡住,双手去抠,一时没看顾身下的人,魏人立时暴起,北狄醉汉便鼻青脸肿。
魏人边打边骂:“混账东西,让你刚才无缘无故把酒罐子往我头上扣!”
周围人忽然活过来似的,慌张去拦,水宜舟捂着掩不住的笑意,在拥挤中溜进门。
闻香阁一层依旧是佳人美酒鱼龙舞,水宜舟赶时间,没讲求什么章法,只是注意着在场有没有她认识的人,发现没有便肆无忌惮地捉住一个在廊柱上靠着打哈欠的青年,还手欠地拍了拍他背上镶着绿松石的宝剑。
“喂,人在哪里呢?”
“什么在哪里?一边去。”那青年身形颀长,面如珠玉,皱眉的样子透着股慵懒。
水宜舟歪头一笑,公子又被拍了一下。
“搞什么呀?啊!我的剑!”他一脸震惊地看着水宜舟手中的……他的昆仑玉霄剑。
水宜舟右手捏着被她割下来的系带,左手托着剑,微笑:“你是昆仑派的吧?这上面画的昆仑玉霄纹真是如梦如幻。”
昆仑派三弟子莫驰羽一贯机敏善变的大脑此刻全是浆糊。
“你干嘛!把我的剑还给我!”莫驰羽低声喝道。
水宜舟没跟他纠缠,在莫驰羽夺过剑要砍她之前,掏出了一只手环。
在他眼底比划了一下,莫驰羽看清上面有“偏将扎古江”几个字,心头一凛。
“这是今晨螺市街死的那个执旗偏将的手环?人是你杀的?”
水宜舟收起笑意:“带我去你们花朝社议事的地方。”
水宜舟借着为老夫人办事的由头,经常在外头瞎混,但她不是白混的。
莫驰羽就是她的突破口,他们某次行动之后,水宜舟见到那伙人中有一个人随身佩剑上有昆仑玉霄纹,便着意查寻,结果被她找到了这个人经常晚上在闻香楼出没,她便觉得,这就是花朝社议事的地方。
“我的时间很短,所以长话短说,你们可以不信我,可以怀疑我是北狄人的探子,但是我今天,是来救你们的。”水宜舟怡然自得地站在门口,对桌上十几个目瞪口呆的花朝社剑客和门口的莫驰羽说道。
方才一进门亮明身份,这些人都是疑窦蔓生,毕竟只有一个手环,实在难以证明水宜舟不是间谍。
坐在正当中的是一位方脸健壮的中年刀客,坐在那里不怒自威。
他身边两位,一个是身量不高仿佛十三四岁的少年,还有一个长得很精明的秃头。
秃头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来自何方,师出何门,在哪里生活呢?这些都不说清楚,我们很难办的。”
莫驰羽双手合十:“温云前辈,冲圆大师,是我考虑不周,只是我见这人的手环不像假的,且前后事情说得甚为清楚,所以便自作主张把她带了进来。”
那位中年刀客便是温云,他看过来,问:“你所来为何事?我花朝社多为江湖人士,只是靠一腔热血报效家国,你在我们这里,什么都得不到。”
水宜舟摇头:“我明白,花朝社从来都很有善心,你们没有杀执旗偏将,却依然揽下了这次刺杀,是为了保护仙京不像你们一样成群犯禁的散侠。不过我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今日到演武场暗杀独孤野?”
温云旁边的少年冷哼:“这不是,没杀得成嘛!”
“那你们此刻,应该是在酝酿下一次刺杀?该不会还要杀独孤野吧?”
少年名为温寻,是温云的义子,这时皱眉道:“怎么,你觉得独孤老贼不该杀?”
“呵,莫说我现在并不赞成任何人杀独孤野,你们自己不觉得,这决定很荒谬吗?”水宜舟冷着脸走前一些,“难道说能进得了演武场,你们就觉得自己本领高超到能杀得了他?”
温寻涨红了脸:“我们这次摸清了他的守卫,下次再杀,必然是万事俱备!”
水宜舟笑得很不收敛。
冲圆指着她:“女施主,你笑什么!”
“我且说三个猜测,你们看对不对。第一,你们此次摸清了守卫,下次打算倾巢出动来一个完美刺杀。第二,你们有自己很信任的探子,提供了关于演武场的绝密信息。第三,你们觉得杀了独孤野,北狄人就守不住仙京。”
她已经想明白了,为什么当时乌利要说避免任何“漏网之鱼”。
明摆着就是知道他们还会再来,而且人还更多,要一网打尽啊!看来出了个叛徒是少不了的。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温寻:“咳咳,她好像说的对。”
莫驰羽惊了:“冲圆大师有相熟的俗家弟子在演武场,这你都知道!”
水宜舟似笑非笑地打量着冲圆:“敢问冲圆大师,在何处为僧?”
莫驰羽迅速说道:“是大平安寺,前朝皇家寺庙,噢,就是奉晖公主长大的地方!”
听到奉晖公主这个名字,水宜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水宜舟转身靠近冲圆:“敢问冲圆大师,可见过奉晖公主?”
冲圆叹气:“大平安寺有男女僧众,女出家人们皆住后山,不曾得见。”
水宜舟:“可是四年前公主离寺回宫,当天可有盛大的仪仗呢。”
冲圆眼珠一转:“对的对的,公主气度不凡,华贵雍容,想是在佛门长大,举止颇为平和。”
水宜舟冷笑:“可是公主当天头戴面纱,并未露出面容呢。”
冲圆咦了一声:“女施主,你这是做什么,难不成你当天在寺里?你这个口气,仿佛是在质问我啊!”
水宜舟闭眼道:“来不及了。”
“什么来不及了?”莫驰羽听得正起劲,他其实本来就不太喜欢这个倚老卖老的冲圆大师,乐得见他吃瘪。
“我要走了,不能让这个人出这道门,不然我们都要完,”水宜舟睁开眼,面如寒冰,“冲圆大师,我再问你一遍,大平安寺男僧众所居的后院庭前所植木芙蓉,何时开花?”
冲圆轻嗤:“还在质问我!木芙蓉当然是秋季开花了!”
水宜舟眼神冷冽,向前几步没有片刻犹豫便抽出腰间匕首。
温云的刀架在她脖子上,莫驰羽按住了她胳膊,温寻震惊在原地然后扑向她。
但是他们都没有来得及,眼睁睁地看着冲圆脖颈后插着匕首,倒在地上,血淋淋的。
水宜舟适时地往边上一闪,掸去只有指尖沾上的血迹,掀起眼皮:
“后院庭前,只有罗汉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