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保儿洗刷干净之后,被投进了笼子。
瓷白匀称的人儿镣铐缠身,一双春莺一样的眼睛却明净灵动。
水宜舟和小莲经过的时候,林保儿发出了一声极其响亮的鄙夷之笑。
端庄秀挺的少女停下来,又居高临下地打量她一会儿,然后毫不客气地对呼雅说:“把她搬到太阳下晒一会儿吧,看着怪不健康的。”
林保儿亮出小虎牙,怒视她。就连呼雅也翻了个白眼,然后愤怒地把人搬走。
水宜舟毫不犹豫地走开,进主院前问小莲;“你说什么,什么第二场刺杀?”
小莲摇头:“我只在主院待了一会儿,就是一个都统走进来,说是受右将军的指令来保护老夫人的。至于为什么突然加强防卫,便是因为距离今晨执旗偏将遇害不出半日,右将军便在演武场遇到了一场刺杀。”
水宜舟觉得这句话里每个字都透着诡异。
首先,独孤野把自己老娘当成命根子,若真是遇到了刺杀,怎么会特意通知老娘一声?还有,堂堂执旗偏将遇害了,北狄人必然会加强对高级将领的防卫,傻子才会白天就安排第二场暗杀,还是在众目睽睽的演武场!
“难道刺杀失败,刺客都伏法了?”水宜舟问。
小莲拉着她越过院中突然多出的五十个铁桶一般的武士,悄声说:“不是,听说人都跑了,只是留下了梅花印记。”
“那和今晨偏将被杀有什么关系?”
“那偏将的府邸,不知什么时候也落下了这个印记。”
“又是花朝社。”
花朝社其名,是为了纪念于今年花朝节被攻破的仙京。这是一群由不投降人士创立的刺客游侠组织,已经成功暗杀过不下三十个个北狄军,只不过多数是小卒。
像往常一样大跨步走进正屋门,水宜舟刚掀开帘子走近一步,一把带着血腥气的长刀架到了脖子上。
“什么人,怎么不通报就进来!”一个人高马大梳着一头长辫子的北狄男人站在那儿,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将水宜舟上下打量。
少女掀起眼皮与他对视,一双眸子不消片刻就盛满了水光,显出一点潋滟的感觉。
那男人不自觉地露出惊艳的神色,但是水宜舟移开视线,充满惊慌地注视着老夫人,一双莹白的手绞在一起,仿佛怕得发抖。
“老夫人!”声音像冰块融化般清澈可怜。
老夫人本来就把讨人喜欢的水宜舟当成半个女儿,这下心里很不快,大喝一声:“乌利,放下刀,成了都统了不起了,怎么敢在我跟前造次!”
乌利都统是孤儿,从小便常年跟随独孤野征战,跟老夫人也很相熟,此时有点惊讶。
但他还是放下刀,狠狠地盯住水宜舟和小莲,问:“两个鄙贱的魏人,配在老夫人跟前伺候?”
小莲早就吓得脸色惨白,头触地抖得像筛糠。
乌利年轻,在军中立功无数,在折磨和杀戮魏人方面也是一把好手,从北境到仙京,不少人都称他为刽子手。
老夫人不悦:“这只是两个小丫头。小莲就算了,小舟可是我手下最得力的人,你想干什么?”
乌利眼神阴鸷,面露不善:“老夫人,魏人狡猾,今天的意外我也告知您了,我的意思是,必须得严加审问,万一在您身边出现一两个漏网之鱼,您让将军怎么办?”
一听到“将军”的名头,老夫人显得略有迟疑。
乌利肆意地打量着水宜舟的面容,冷笑:“扛得住严刑,才能看出她到底是不是忠心于老夫人。”
“随意审问老夫人的心腹,这是都统自己的主意,还是将军的授意?”水宜舟眸中晶莹,眼神却很冷。
乌利瞳孔微缩:“卑贱女人,看来你确实不太老实,等进了刑牢,用和你胳膊一般粗的长鞭打上一刻钟,你定然再不敢胡说八道。”
“都统还没回答我的话呢!”
乌利的长刀又压到了水宜舟肩膀上,细嫩的脖颈被蹭出了一道血痕。
老夫人皱眉:“乌利,还要我再说几遍,这是我的人,容不得你私自用刑!”
乌利:“老夫人,这都是为了您好!”
水宜舟柔软地蜷缩在地上,虽然显得凄楚可怜,但是乌利阅人无数,立时便看出这是个非常会演戏的狡猾女子。
“都统是不许我这等鄙贱的魏人伺候老夫人了?我们魏人讲究孝道,相处数月,我已把老夫人当作祖母,”说完,她朝老夫人弯腰拜了拜,眼泪潸然,“而今乌利都统是要生生硬逼小人和祖母分离。以后,就没有人在热天为您端上冰镇西瓜,没有人傍晚给您熬安神汤药,没有人在您想家的时候说说笑话解闷……”
听完这话,一旁侍立的呼雅面色惨白。
“混账魏女,卑贱东西还真以为老夫人离了你不行了?”呼雅骂道。
但是老夫人却托着袖子擦擦眼角的泪水,捡起桌上的杯子就朝呼雅扔过去,骂:“住嘴!”
呼雅顶着头上的鲜血,惊惧不安地跪下:“老夫人!”
老夫人愤恨地起身,以年过六十的肥胖之躯在座位上大肆哭闹,活像个八岁的孩子,边哭边骂:“早说我不爱来这讨厌的南边,混账竖子非把我搬来,又整日忙着军中事不来看我,只有这么个好孩子贴心照顾我,知冷知热的,却要被人这么猜忌!乌利,你个混账就把她杀了吧,等你动完手,我就在你脚下躺着!我一个老婆子什么都做不成,眼睛都是瞎的,好好的大活人站在我面前我都不会看,需要劳驾你帮我审问!你真是好能耐、混账啊!”
乌利就算再狠决,这时候也对老夫人的哭诉有些慌神,他的任务是来保护老夫人的安全,可不是把将军的老娘气得发昏。
“老夫人,您言重了,既然您这么看重这魏女,那便暂时这样……”
老夫人啐了一口,精准无比地吐在他脸上:“蠢笨的东西,干好你该干的,将军只是让你护卫我这儿的安全,不是给你在我这作威作福的权力!就算全天下都是贼人,小舟也不会是贼人的!”
水宜舟在心里轻笑。果然,这老太婆没有深不可测的城府,虽然爱儿子,但是更爱自己过得舒坦,这就像天下最普通的老人一样,到了颐养天年的年纪,都希望自己能为自己做主,都更依赖身边那些对自己好的人,而不是口口声声为了自己好却平日里不见照顾她生活的人。
乌利的眼神就像要把水宜舟皮都扒开一样,但是她头也不回地窜到老夫人跟前,一边捂脸假意哭泣,一边将脖子上的伤送到老夫人眼前。
“您不要动怒,别气坏了身子。”
老夫人见到血,更生气:“小舟说好要为我训练一个杂耍奴隶,这下被你不知轻重的弄伤了,不知得将养多少时日!”
“只不过是蹭破皮而已。”乌利道。
老夫人又要骂,乌利止住她:“老夫人,还有件事要禀报您。”
“怎么,我身边还有几个贼人啊!”老夫人还在气头上,水宜舟在她膝下擦拭着伤口。
乌利盯着少女脖颈间嫣红一线,宛如雪中红梅,喉头微滚,粗黑的眉压了压:“回老夫人,没那个意思。只是将军那边,恐怕有好事将至。”
老夫人眉头一拱:“什么?我儿坐拥灭魏首功,还能有什么天大的好事?”
乌利微笑:“将军他,可能要宠幸一位女子,不过是魏女。”
老夫人倒是没有听到后一句,只是立时像打鸣的公鸡一样,跳起脚来:“什么?我儿开窍了?”
北狄右将军独孤野,年近四十,据可靠消息表示,他好像从没有过女人。
乌利这句话实在是高妙,将老夫人的好奇心和喜悦全部调动起来。
老夫人:“什么女子啊?难不成是前朝留下那几个貌美的妃子?”
乌利摇头:“不是。一切的源头还是今晨那起案子。发现尸体之后,北山卫驻军第一时间出面寻找凶手,同时将那两面三刀的首辅徐崇德押进刑牢严加审问。姓徐的是仙京投降首臣,但是这接连的刺杀事件,让我们怀疑这徐崇德恐怕不老实,没有用心管制仙京、任贼人到处作乱。因此,一方面是降罪,一方面是施压,本意是把徐崇德收拾服帖。”
老夫人急了:“哎呀,你说这么多,都是屎尿屁话。那女子到底是谁啊!”
乌利:“您听我说。徐崇德进了刑牢不到两个时辰,那是风骨不在气度全无,趴伏在地上求我们将军再给一次机会。之后,更是提出要将自己亲女儿献给将军。”
老夫人笑得开花:“他倒是乖觉啊,但是没想到我儿竟然同意了?”
“是呢,可能是这女子的条件让将军觉得满意,”乌利瞥了水宜舟一眼,“徐家幼女在前朝有女君子的声名,文采容貌,皆是上品。能有机会侍奉将军,是这魏女的福气。”
水宜舟笑得很无害:“老夫人,这是好事啊。”
老夫人笑得像烧开了的水壶:“那女子在哪儿呢?带进行宫来我瞧瞧啊!”
水宜舟抢在乌利前头说道:“老夫人,让我去把她带来吧。”
乌利冷冷地说道:“虽说是徐崇德自愿,但是魏人女子大多矫情,这会儿你去带人,她可未必肯乖乖就范呢。”
“不肯?”水宜舟仿佛听到了奇怪的话,“怎么会呢,我便告诉她,如若你不来,便有一个叫乌利的都统半夜来一刀取你性命,她肯定愿意来。”
乌利褐色的眼珠里,既有新奇也有嫌恶。
老夫人:“行了,小舟去吧,不必着急,今晚上带回来就好!”
“是,小人一定恪尽职守。”水宜舟勾起唇角。
日头西斜,林保儿还在笼子里,两眼发干,喉咙干痛,皮肤也变得微红。
这时候,一股清水浇到她脑门上。
林保儿呛了一下,然后很不客气地喝起水来。
水宜舟端着壶,觉得这丫头仰着头咕咚咕咚的样子,好似一只眼大傻气的幼犬,顿时笑出声。
“笑什么笑!”
水宜舟:“看你现在心情好多了,有点想明白了,是不是?”
林保儿瞪她:“滚!都是因为你,老子要晒干了!”
水宜舟轻笑:“刚才那都统脾气不好,我都差点触他霉头,你的笼子最开始是在树荫底下,很容易被他看见。万一他一上来就把你砍死,你可没处说理,对吧?”
林保儿看了看附近,悄声说:“那女孩……就是被奸杀的女孩,临死前跟我说了一句话,说的是‘谢谢姐姐们’,还有,我发现他们的时候,那个该死的偏将是从地上按着脑袋爬起来的,现在想来,应该是在被我一刀杀死之前,就被人打晕过。”
水宜舟微笑:“很好,不算蠢笨。”
林保儿翻白眼:“在我之前就已经在那里,打晕偏将、救助女孩、又因为我出现而躲起来在暗中查看的人,是你,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