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京六月,溽暑炎光。
此时的北山行宫,仗着环山傍水的凉意,那叫一个花团锦簇莺歌燕舞。除了北山卫下头的猎屋死气沉沉之外,各处都活泛极了。
就仿佛往年这个时节应来消暑的庆康帝,还没驾崩似的。
一位乍一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绿衣宫女,拉扯着个街头二溜子打扮的小女子,从以前皇帝才能走的御道上经过,一路疾行。
二溜子本溜是风餐露宿了近两个月的林保儿,咬牙切齿忍受着身边人不遗余力的拉拽,那脸色不比她破陋不堪的衣角好看多少。
“快住手,手肘要被你扯断了!”
小宫女眼珠子一转:“不行,你这丫头滑得像泥鳅,我一脱手你跑了怎么办?”
经过一条铺满鹅卵石的幽僻小径,林保儿重重地甩开她:“有病吧你?跟你说了我愿意进来干活,又不会骗你!”
好一个坏脾气的丫头。
宫女斜眼思忖着,正待想着是拾起地上的石头把她砸晕拖走了事、还是一把将她扛起来以豹的速度狂奔,就听见不远处一片云雀样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
林保儿立时被捂嘴拖进树丛,那只手有淡淡果香。
只听得是一群年纪各异的女子声,议论着:
“我只当是传说呢,原来她真的是从禁城内宫中逃出来的啊!”
“谁不知道庆康帝死前疯癫了,听闻北狄人跨马入禁城,提着剑就把妃子公主处决殆尽,宫女内监更是死得不计其数。要说在宫里当差真的是命由天定,那些没被庆康帝杀的宫侍们,等到北狄人进来又死了大半,没死的也……唉,受不了一番磋磨。”
说到这里,声音越来越小。
“要不说这水宜舟行大运了呢?就她,据说是以前打那御花园听差的,出事那天侥幸没被杀,北狄人来了立马抱上大腿,竟保住了性命,最后走了狗屎运,进北山行宫伺候老夫人!”
“现在这个水宜舟,简直是马屁精转世,外头几十个归附的臣子加起来都不如她得宠!”
“她也不像是乡野村妇,该是读过书的吧?伺候北狄人就算了,伺候到这地步上,得是多没良心啊。”
之后的声音低沉兴奋,兴许说了些更不堪入耳的话。
草丛里,十分燥热。
“呵,愚蠢至极,”林保儿冷眼嗤道,“大魏亡了,大半天下都落入北狄手中,更别说这还是北狄东路大营所在地,还有谁、不是仰仗北狄人鼻息的吗?”
“你这是在给这个叫水宜舟的打抱不平?”
“如此悲惨的女子,就算她性格不讨喜,也不该这样被消遣吧。”
宫女扁起嘴摇摇头,活像个老夫子:“此言差矣!丫头,你还是太年轻啊。若见了此人,你也该是厌恶至极的。”
“怎么,你认识她?”林保儿问道。
宫女眨了眨眼,不顾对方反对,拽起林保儿绕了个路继续走。
这条路显得更加幽癖,植树不多,蝉声都寥寥。
“你看,那边就是北山卫的烽燧,当初北狄人进来,烽燧连并守台的士兵都静默无声,”宫女看起来颇为感慨,“喏,那边高屋圆顶的房子,就是之前的猎屋,现在里头关着前朝最为嘴硬死心眼的一群大爷。”
北狄右路大军攻占仙京之后,满庭臣子以首辅徐崇德为首、大半归附。不归附的也基本上杀光了,只有些声名望重之辈被关押在北山卫的猎屋,等着要么滑跪要么被杀的命运。
林保儿毫无兴趣,只是浑身疲累。
“我不过是城中卖力气讨饭吃的人,不值得把我送进猎屋吧?”
宫女哂笑:“想什么呢,猎屋是一般人能进去的吗?是我觉得你筋骨不错,可以来行宫伺候。看你这样子,定是在外头风吹日晒居无定所吧?来北山行宫混饭吃,不比在外头饿死好啊。”
算了,林保儿几乎是闭着眼被她拖进宫里,也不想问到底是怎么个“混饭”吃。
直到她们停在一所雕梁画栋的院庭前,上方悬挂着一块赤金游龙大匾,写着“淳安堂”。
甫一进门,这俩姑娘还是牵着手,宫女还笑意盈盈地打量了林保儿一眼。
她说:“虽脏了些,却长了张明媚灵俏的面孔,老夫人肯定喜欢。”
林保儿感到不妙:“谁?”
“给我按住!”宫女叉着腰,一声长啸,不知从哪里窜出来三个披坚执锐的长毛武士,将林保儿牢牢摁在地上。
“你!”林保儿瞪大了双眼。
一个武士嗓门粗粗地问:“水娘子,这是什么?”
宫女笑容可掬:“哎呀,这是我特意给老夫人寻来解闷的小家伙,能跑能跳会咬人,不比老夫人心心念念的小狼好啊?”
一张英气慧黠的脸倒着呈现在林保儿眼前,后者咬着牙:“老夫人、水娘子……原来你就是那个、不讨喜的水宜舟。”
水宜舟停下欣赏,连连摆手:“诶,可不敢这么说!讨所有人喜爱和讨所有人厌恶,都是万难,我呢,只讨好最有用的人。”
说罢,聚精会神地指挥着:“带进去!老夫人啊,小舟回来啦!”
“无耻!”
淳安堂内,冰气浸体,香气缭绕。
一个肥得好似年夜饭的乳猪样的老女人,斜倚在榻上。
此人便是,北狄右路大军主帅右将军独孤野的老娘,是传说中嗜杀成性、生啖人肉的独孤野身上唯一一点人气儿——他南下为北狄皇帝开疆拓土也不忍抛下的老娘。
独孤老夫人是纯北狄血统,生得高大,加之好大儿孝顺、抢的东西都给老娘,因此生活优渥,养就一副走不动路的尊容。
“哎哟哟,我的小舟啊,怎么才回来,我吃着你做的冰糖雪酥,还有这十色蜜饯,都念了你好几个时辰了!”这声音,端的是一片狗熊吃蜂蜜——粗野又甜腻。
水宜舟龇牙跪坐在地上,往老夫人跟前挪了几步:“我的夫人啊,看看您,额头上都有汗水了。小莲,还不快点把冰块拖近些!”
旁边低眉顺眼的小莲艰难地拖动着冰盒。
这还不算,水宜舟又从冰盒上抽出了一层格子,卷起袖子将提前存好的西瓜切开,迅速地捣好汁水,放在琉璃壶中,呈取一杯递到老夫人跟前。
“还是小舟贴心。”
老夫人一张嘴,喉咙一滚,便牛饮一杯。
水宜舟适时地对门外说:“带进屋里来吧。”
这时候,老夫人像是终于发现了似的,问为什么宫里会有这么一个灰不溜秋的脏东西。
水宜舟没理会林保儿要杀人的目光,笑着说:“回老夫人,这不是脏东西,这是给您解闷的小玩意。您不是说了,想念老家养过的小狼吗?我给你找的这奴隶,身上有把子力气,小人亲眼见她撕碎了一头猪,凶悍极了。”
听到这话,林保儿忽然收起了杀人的目光,脊背上一凉,这人怎么会这样说?
老夫人看上去起了点兴趣,问:“撕碎了一头猪?我儿之前遣人送来几头凶犬,倒是可以玩玩,让他们一较高下。”
说着,原本丰腴善目的老夫人,眼里燃起了兴奋。
水宜舟轻笑,点点头:“也好,不过先将她拖下去洗一洗吧,现在这样怪磕碜的。”
林保儿倒是没什么特别大的反应,连摁着她的北狄武士都觉得奇怪,怎么听说要拿她喂狗,这小娘子半点都不害怕啊?
“对了,”水宜舟丝毫不管要被拖下去的林保儿,“老夫人啊,外头的蝉声怪闹的,待会儿我就拿着粘竿,帮你清理一下。”
老夫人又饮了一杯西瓜,砸吧着嘴:“再闹也没有外头闹,最近是接二连三的闹事,就今晨,我儿的执旗偏将被杀了,尸首被马送回了大营。”
水宜舟瞥了林保儿一眼,点头笑:“是呢,从来不肯太太平平地过。”
老夫人靠在软垫上,哼道:“都是因为前朝那个玉龙玺还没找到,逃到西边去的、还有留在仙京的贼人们,都盼着找到这个不知被藏到哪里去的玉龙玺,都不肯安生!魏人就是狡诈,可惜对自己人也狡诈。”
玉龙玺是魏朝国玺,代表正统国祚、可号令军马,其实不只魏人,北狄也在找,都说庆康帝愚蠢,死前既不肯离开仙京、也不肯把玉龙玺交给流亡到西边延续国祚的亲弟。
不一会儿,水宜舟举着粘竿到小院子里,看到林保儿正露天洗身,三个北狄女侍站在一边。
水宜舟让她们去找些衣物来,自个儿站在浴桶前头。
林保儿正在闭目养神,只觉得一只柔软的手按在肩头,头顶一个声音:“你别动,只听我说。我知道你干了什么,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否则我立马把你杀人的事情捅出去。”
林保儿知道自己是躲不过,只是冷哼:“我只是杀了个猪而已。”
水宜舟笑:“别跟我耍心眼,我知道你在屠户那里帮工,但是今日你去杀猪的时候,已经全身是血,恐怕是借着猪血,掩盖人血吧。我可是亲眼见到你从螺市街带着血跑回来的样子。”
林保儿睁眼:“那个北狄人在螺市街无人处奸杀了一个十岁女孩,我杀了又怎么样?如果……路上那些人说的是真的,你也有过类似的遭遇吧,你难道跪得真这样彻底,连愤怒都不会了?”
水宜舟轻柔地擦拭着女孩的脖颈,俯下身温柔道:“傻丫头,就算她们说的是真的,我也有权选择自己是跪着、还是站着。这天下跪得满满的,不多我一个。”
阳光照在水宜舟细幼的脸上,眉毛却锋利得像一把钩月弯刀。
林保儿怔怔地看着她腰杆笔直地离开,名叫呼雅的北狄女侍走过来。
有个北狄女侍说:“呼雅姐姐,这个水宜舟分明是个低贱的魏女,见到你却一点恭敬都没有,老夫人现在简直拿她当亲信了。”
呼雅眼神不屑,轻嗤:“嫉妒她做什么,你当她和桶里泡着的这个有何不同?都不过是奴隶而已。”
林保儿起身的时候,被呼雅拽得身上一片红,想来刚才水宜舟一路把她拖进行宫,都没有掐出这样的痕迹来。
水宜舟回到自己的居室,这是她和另个魏人宫女小莲共同的屋子。
“小莲,我先换身衣服,你去服侍老夫人。”水宜舟关上房门。
她不紧不慢地走到自己床边,掀开一块床板,从叠放整齐的衣服下头拾起一只白瓷花瓶。
取了一只木铲挖开,一只栩栩如生的玉龙头赫然在眼前。
这便是让他们找疯了的玉龙玺。
水宜舟没什么表情,又将土盖回去,放好。
“姐姐,姐姐,快来啊!”小莲慌慌张张地拉开门。
水宜舟气定神闲地坐在床上,问:“怎么了?”
“今晨杀偏将的人,找到了!”小莲喊道。
水宜舟皱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