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琴弦断了!
叶梨回头,看到李茂懒洋洋从琴凳上站起,道:“看来今日不宜弹琴,还是收起来吧。”
琴弦倒是可以接的,但是好的琴,弦丝非同一般,接好之后,也需好好调试,显然不适合这种时候做了。
众人有些可惜,有懂琴的人便说起这只古琴和琴弦的难得。
叶梨心里暗恼,忍不住对兰九说:“对不住了。如若不然……”
她下意识为了李茂的鲁莽而道歉,又想提议自己来补偿和修缮,话一出口,才觉不妥,忙转圜道:“终究是因拿给我弹,才毁了琴弦。”
余光里,李茂的目光罩了过来,叶梨转身,背对着他,面向兰九,满脸歉意。
兰九并没有因为这个小插曲受到影响,他笑着道:“无碍,弦断乃是常事。”
叶梨垂眸,扫见李茂正走了过来,就对兰九道:“我方才瞧见回廊有一丛藤萝甚美,你可否带我去看。”
说完,不等兰九诺下,就起步先往那边走去。
两人倒是真的看了藤萝,不过藤萝花香过甚,易诱发兰九哮疾,叶梨方才是不想再与李茂碰上,随意找了个借口。因此看了一眼就算,绕开来,在附近走了走。
兰九很是欢喜,却不善言谈,叶梨只得随便寻了些无关紧要的话,有一搭没一搭絮絮几句。
虽是下了决心要与兰九好好“补偿”,却终究是有些不熟,又因为心存羞愧,甚至有些觉得是煎熬。不过,说的多了,就发现兰九虽有些木讷内向,却是正合叶梨的性情。叶梨,也并不是多么爱热闹的人。
过了一会,四喜提醒兰九要去喝每日的汤药,叶梨就去净室,洗了把脸,对着铜镜怔怔了一会,叹气走了出来。
叶梨低着头径直走,身后的白絮忽然小声叫:“小姐?”
一抬头,就见三步之外,挡着一位面色不善如门神的人。
主仆正行在水上的廊桥上,桥面宽度不过两人并肩可行。李茂看着叶梨,大跨步走了过来。
看到他,叶梨心里还是砰地乱了一下。不过她不欲再退缩,反而迎上去,清冷眸色,漫不经心看着他。两人面对面而立,中间只余一人间隔。只是他高大,叶梨须得抬头,才能看到他的眼睛。
熟悉的凤眸依旧令人心动,却没有昔日的和暖和温柔,而是冷冽无情,甚至带着几分厌烦。
他与叶梨对视,然后视线下移扫了眼,抬手向前。
叶梨下意识想后退,却忘了白絮正在身后,几乎踩到白絮的鞋。
不过,他似乎并不是来抓叶梨,伸在叶梨面前的手掌摊开,是一个蓝色的小瓷瓶。
叶梨有些不解,他竟是一言不发抓起叶梨的手,把瓷瓶塞到了她手里,就转身如风离去。
白絮站到叶梨身侧,小声诧异地问:“小姐,这是什么?”
叶梨也是不知。拿起瓶子,就想扔进水里,白絮却已经从她手里拿了过去,好奇地拿开塞子,闻了闻,道:“像是药油。”
“扔了吧。”
身后有人声响动,叶梨忙收整情绪,抬步继续走。
离开许府时,兰九把她一直送出了门。叶梨笑着与他告别,余光却忍不住向身后的人群扫了眼。并不见那个人。
瞬间松了口气,却又觉有些失落。
回了落雪院,摊开手,有个被刺划伤之处已经结了疤,并不疼痛,只有些痒。
“小姐!”白絮大叫着扑过来,抓住叶梨的手,“怎么流血了?哎呀才结了疤不能抠掉。”
白絮并不大会服侍人,她急得皱眉跺脚,却不知如何处理,终于想到什么,放开叶梨的手,从自己衣兜里掏啊掏,掏出来一个东西,正是李茂给的那个小瓷瓶。
她又揭开闻了闻,小心翼翼道:“小姐,我怎么觉得这个像是给你抹手的,你看看?”
叶梨撇过头,道:“帮我打盆水,我洗洗手吧。”
白絮端了些水来,叶梨把手伸进去,沁凉,和桃皈观道院里的井水一般无二。她看着仍有些渗出丝丝血的伤处,想起她跪伤了膝盖,李茂给她包扎成一个鼓囊囊的白馒头。
他怎么能那样?
是这世上待她最好的人,也是把她心口撕裂的人。
他是个骗子罢了。
叶梨继续每日抄写经咒,焚香念诵,为那个世间没有人知道曾存在过的孩子,也为了算起来时日无多的兰九。
每多见一面,多说一句话,原本面目模糊的兰九,就渐渐鲜活起来。他原本只是一个未婚夫的标记,叶梨可怜他病死,却再无更多深情厚谊。可是现在,他渐渐从标记变成了人,倒令叶梨更多了怜悯和遗憾。
可是叶梨并不知如何能改变他的命数。
若说治病,兰家既有权势,又有财富,定然是为了兰九搜罗尽天下名医名药。反倒叶梨,并无助益。
叶梨有些恼恨自己如井中之蛙,什么也不知道。
在丰极观的时候,无虞法师倒是让她看过一些医书,只是,观中并无大夫,寻常有道人风寒发热,不过就是用现成的几个方子熬药吃吃,甚至大多时候并不吃药,只空腹饿肚,祈福念经。因此,她读医书,不过是当做识字念文,并不真的懂。
即便她比如今多活了几年,却也只是困在桃皈观里,什么获益也没有。除了被那个骗子毁了贞洁,哄去真心。
思来想去,竟是半点儿主意也无,只得放弃,重新考虑,如何能让兰九活着的日子,多些快活。
快活……
人间最快活的事……
叶梨闭目,豆大的眼泪滑下。她其实分不清,是因了委屈,还是羞辱。
那种快活,她没法想象再予别人,所能做的,不过是多多哄骗兰九,让他觉得,自己待他是一片真心。
叶梨花了两日,做了一个堪称简陋的荷包,让白絮去送给兰九。
白絮拿在手里,眉头皱得能夹死蚊子。
“小姐……”
她咬唇又咬唇,终于还是忍不住说,“不绣个花在上面吗?”
落雪院里,并无什么好东西,做荷包的布,都是绞了一个旧道袍得来的。深蓝色的素布,连半点儿花也未绣,系带的结绳都普普通通。
叶梨从白絮手里拿过荷包,从里面掏出来一样东西给白絮看。
“这是七灵平安符。”
和荷包一样的素色蓝布上,用黄色丝线,绣着一个极为复杂的道符。
白絮看了,这才露出笑脸,小心翼翼捧过道符,折叠好重新放进荷包,兴高采烈地跑了出去。
叶梨叹了口气,回去收拾这两日绣符咒用的笸箩。却不防没注意,竟被针刺了手指。原本就没全好的伤处,又锥心地疼了下。
因着这两日急着绣好这个平安符,倒是做少了往日的功课,她重坐回默写经文的书案前,墨点朱丹,却有些神思不属。
若是符咒有用,她会用来做什么呢?
她竟是想回到桃皈观,重新见到那个负心人,明明白白问清楚,他为何那般对她?
终究是克制住这些胡思乱想,静下心来,铺纸执笔。
“小姐小姐!”
白絮才进了院门,就开始大声呼唤。
叶梨只做不闻。
白絮还是孩子性情,虽只是小小丫鬟,却很容易就欢欢喜喜,特别是对于兰九,俨然已经把他当做了自己家小姐的“姑爷”,爱屋及乌,极为热切。
“小姐!”白絮进了屋子,看到叶梨在案上书写,忙捂嘴顿了一下,却又向前走过来,说:“兰公子不在,我想着这东西不适合转交,就又带回来了。”
说着话,她双手捧上那个荷包。
叶梨就道:“那暂且收起来吧……兰公子是不在许府,还是已经回京了?”
要是他已经回了京,这东西可就没法送了。而且,上辈子,好似兰九从这里回京后,就开始卧病不起,直至……
思及此处,叶梨放下手里的朱笔,转头细问白絮。
白絮本有些遗憾的脸上,却现出笑容,道:“小姐莫急,兰公子只是同许府的公子小姐上山了,应当今晚就回来的,我明日再去。”
正说着,外面突然一声炸雷,主仆二人都被惊了一下,齐齐往窗外望去。
窗外,阳光灿烂着呢,看着就有些热。
白絮道:“这几日老是打雷,也不下雨。”
叶梨“哦”了声,听着又一声炸雷,猛然将案上的平安符捏在了手里。
她隐约记起,去见兰九最后一面的时候,听到兰府的下人偷偷说闲话。
——公子若是不与她订婚,就不会在妙峰山姑奶奶家呆那么久,也不会被堵在山里。
——是呢,虽然公子一直体弱多病,但是这两年也还好了,每日吃药将养着就是。就是因为被堵在妙峰山上,染了风寒,又没有药可用,才耽搁了……
当时叶梨的心思全在兰九要死了这件事上,有些恍惚,连这些诋毁她的话,都半点儿未曾触动她的心弦。
之后,偶尔忆起那次去兰家,也只有兰九躺在床榻上的样子。
如今却突然想到,上辈子大概这个时候,也是不停打雷,却不下雨,她听到院子里的容嬷嬷闲话,说今年大旱,只有干雷唬人。
可是,在人人都以为雨是绝对落不下来的时候,突然降了百年不遇的大暴雨。向来风平浪静的妙峰山,都被山洪冲出几道壕沟,山石滑落,泥水灌坑,本很平顺的山路被阻成几截,雨停后,过了好些日子,才勉强恢复了通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