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日正午的时候,会有人来敲道院的门,问叶梨可需要什么东西?可要仆从进来帮忙打扫。叶梨自力更生惯了,大多时候并不需要仆从,于是只让每过几日来送些吃食日用即可。
她慌不迭步入院子里,打了点井水。井水冰凉,正适合洗脸和冰肿了的眼睛。
才收拾的差不多,果然门就响了,叶梨到了门口,垂眸低头,让人把送来的东西放在门内,又道:“我吃的少,以后每逢一和六来送即可。若有需要,我再去前头找您。”
来人诺了离开,叶梨才把送来的吃食物什一点一点搬进来,收起来,倒是暂时忘了烦忧和难过。
等收拾好,吃了点东西,站在院子里四望,发现这个道院竟如此之小,连踱步也踱不了几步。叶梨犹豫了下,挪了个椅子,小心翼翼攀爬上院子西侧刻着道符的镇宅石碑。
桃皈观位于京城的西面,周围是一片林木,站在道院里,就只能望见头顶一片天空,但是站在石碑上,就隐约可见远处,高顶飞檐林立,不知道都是谁家,家里又有什么人。
兰家和叶家商议,让叶梨为兰九守贞,一起把叶梨塞进桃皈观后面的小道院里,就再也没了消息。一开始倒是派了一个嬷嬷伺候,可是那嬷嬷有一日偷了叶梨放在外面的财物,再也不见踪影。
叶梨倒是还藏了银两,道观里的人也说,如有需要,可以再帮她买一个服侍的婆子或丫鬟。不过,那又何必,何必再把别人禁锢在这小小的道院里。
所以,从那以后,叶梨就一个人生活在这方寸之间,几乎如同棺材里的僵尸,不见外面半点儿人气。
站在高处,无可依托,一抬头,竟被太阳光刺得几乎倒栽葱摔下去。叶梨瞬间软了腿,趴在了石碑上,心慌得砰砰砰直跳。等稳住心神,看了看石碑下的的石头地面和井,心有余悸捂住心口。
若是方才掉下来,只怕要摔个厉害,说不定死都可能。
叶梨被这揣测吓了一跳,又看了看对面的祭室。最初来这里时,她虽觉得委屈,却是因为在这件事上,并无人护她,为她着想。却并不觉得守寡有什么受不了,甚至觉得这也算是一种解脱。
兰九死亡是解脱,她重新进了道院也是解脱。
叶家本就不属于她,即便她“回”去了,也仍是不相干的一个人。倒不如一个人在这里过活,也省得被人掇嫌。她甚至曾想过,最好不过,就是忽然死了,如兰九一样,彻底解脱于这世间。
可是方才即将摔下来,叶梨才发现,自己是怕死的。在那一瞬,她心里第一个念头便是想大喊——阿茂!
第二个念头则是——早知今日会死,昨日应该大着胆子,与他把什么都做了。
她因自己的第二个念头,又羞又愧,爬下石碑,也不敢进祭室,就跪在离祭室尚有几尺之地的地方,闭目默诵《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想要藉此把心里那些杂念消除掉。
“为何跪在大太阳底下!”
一声带些恼怒的叱问在身旁响起,她才后知后觉发现,冤家又进了道院。
他大掌抓住她的手腕,倒比头顶的大太阳更焦热一些,叶梨发觉才清静了点的心,立时又燥又乱,轻斥道:“你以后莫来了!你……”
才开口,已经被拦腰抱起,就慌不迭伸手打他。不妨真的“啪”一声打在他脸上。他愣了下,却一声不吭,脚下的步子更快了些。
叶梨也怔了,细细观察他的面色,好似他被自己打了脸,并无太大神情变幻。他脸上是有些恼怒,却是在被打到脸之前就是那样的。
不过是这么一瞬,他已经走到了正屋。叶梨想到昨日的事,捂着脸哭了起来,“你这个恩将仇报的畜生!放我下来!”
等把叶梨放在了床边,阿茂伸手抓住她的脚腕,掀开裙摆,就把裤子往上撸。撸过袜子的高度,光洁的小腿便露了出来,叶梨这下真的慌了,劈头盖脸就打他,他只是低头躲过,又用胳膊稍微抵挡了下,怒冲冲说:“你看膝盖成什么样了?下面跪着什么,你自己不知道吗!”
被他说了,叶梨才觉得膝盖疼起来。那个地方,垫了些极不平坦的碎石,正好硌在膝盖下。现在衣服又单薄,低头看,竟然都硌出了血痕。
叶梨不再打他,也不再吭声,任他把另外一条裤子也撸到膝盖以上。看着两个都咯出伤渗了血的膝盖,发起了呆。
阿茂跑去院子里打了清水,又去桌子抽屉里翻出了药和纱布,过来帮叶梨清理膝盖。
其实原本不疼的,可是被他清理的时候,疼痛似乎增加了一百倍一千倍,叶梨咬着唇忍耐,还是疼得泪珠儿不断。
“现在知道疼了?”
他的语气里,半是埋怨,半是疼惜。
“其实也没多疼……”
叶梨咬着唇嘴硬。
忽地想起更想问的问题:“你怎么又来了?”
阿茂虽来的勤快,却也是隔三差五来一次,很少这样才走又来看她。
阿茂抬头,忽然嗤笑一声,然后低下头继续包扎她的膝盖,过了一会,才道:“傻瓜,你把自己当什么?你又以为我把你当什么?”
叶梨有些不懂这句话。
她从未想过这种问题,因为这个世间并没人把她当做什么。她就如山上角落里的一株草一样,落地生根,活着,没死,侥幸也没病没灾,仅此而已。
阿茂帮她把膝盖包扎的很好,像两个白白的馒头。叶梨伸手轻轻按在纱布上,再用了用力,感觉到有些疼,又顺着纱布的边缝轻轻画过。
她想起小时候跪得腿麻膝盖疼,姑母说的话,忽地抬头,对阿茂笑着说:“不用管,时日久了,结了痂,就习惯了。”
阿茂却伸手在她眼下拭了拭,叹了口气,说:“别哭了。”
她分明在笑,却在哭吗?
叶梨有些困惑,却被阿茂揽进怀里。这时她终于确信自己在哭,因为没一会,她便感觉到阿茂的衣襟被她的眼泪湿了一大片。
不知哭了多久,阿茂抚着她的背,说:“我带了好吃的给你,等我去拿。”
阿茂要走,叶梨竟下意识揪紧他的衣服,他走脱不得,回身又抱了下叶梨,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说:“我不走。”
叶梨才发觉自己的失态,忙松了手。
她低下头,等阿茂走出屋子,才抬头从窗子追出去,分明她方才就跪在离石桌不远的地方,却没发现,阿茂不仅人来了,还拿了一堆东西放在了石桌上。
他在一堆东西里捡了一样,叶梨在他转身的一刻又低下了头。
“好看吗?”
听到阿茂问,叶梨才重抬起头,发现他捧着一个白瓷盆,半盆清澈的水里,两只橘红色凤尾的小鱼,游来游去,甚是欢快。
“我问了,邙山那里的红色鱼儿,大抵是这种。你看看是不是?”
叶梨认真看了看,淡淡道:“我记不大清了。”
阿茂就说:“没事,我让人搜罗各种小鱼儿,你一样一样分辨。”
叶梨看他把鱼缸放在窗跟前的桌子上,阳光映入水中,在墙上反射出光影涟漪,皎皎灼灼,霎是好看。咬了咬唇,道:“好似……就是这种。”
阿茂闻言转头,对着她笑,似方才头顶的阳光,令她要恍了神软了腿。
他又去拿别的东西,有点心攒盒,有消遣用的九连环,有看起来就很花费不菲的首饰头面。
林林总总,即便屋子够大,也觉得被衬托的拥挤起来。
叶梨拒绝道:“我不要这个,我是……来守节的,用不着。”
阿茂却不接她这个话,只拿了一个花生大小的绿色糖丸子,塞到了她唇边。叶梨闭着嘴想拒绝,抬头瞪视他时,却被他的目光灼了眼,慌不迭张口把小小的丸子吞了进去。
若是昨日之前,她看到阿茂那般望着她的口唇,还会以为是自己想多了。可是经了昨日……她再也无法忽视那眼神中的焦灼冒犯。
幸而,他也很快转开眼,把一整盒点心放在床边,自己却走去观赏那盆鱼儿。
前些日子,叶梨忽地记起,自己小时候,曾看到过红色凤尾的小小鱼儿,她还曾伸手进去搅弄鱼缸里的水,咯咯咯的笑。她难得有欢乐的记忆,就对阿茂说了。
没想到,他竟真的听入耳中,且寻了鱼儿拿来。
口中的绿色丸子分明甜丝丝入口即化,叶梨却品出一点酸来,她自己从食盒中又拿了一模一样的一个,放入嘴中,这次似乎更酸了。
看着叶梨平静下来,阿茂又如往昔一样,跑去烧水,又热了一些拿来的羹汤。然后进来要抱叶梨出去。叶梨推拒道:“我走的了,只是硌破皮而已,已经不疼了。”
阿茂却哪里由她做主,抱了她放到竹椅上,又拿了羹汤喂他。
叶梨的颜面,正对着兰九的祭堂,她又羞又愧,噘着嘴不欲配合,奈何阿茂总有耐心,她不吃,就端着羹碗,举着汤勺,直直盯着她的唇等着。
最终,仍是叶梨红着脸妥协。
吃了喝了,阿茂就和她坐在一起聊天。他总有各种各样好玩的故事说给叶梨听,或者不如说,对于在道观长大的叶梨,各种各样的故事都会觉得新奇有趣。
天色渐渐黄昏,空气也变得愈发温柔。叶梨偷偷看着闭目养神的阿茂,又望了望祭堂,终于咬牙道:“天色要黑了,你快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