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07

容嬷嬷喜孜孜道:“是兰公子送来的!”

“兰公子不是说小姐醒了就通知他吗?白絮让我去传话,就带回来这么多东西。兰公子说,小姐刚醒,他就不进来打扰了。让小姐安心养病,若是缺什么,尽管着人去找他,他打算多留一阵子呢。”

白絮听得也是面上一喜,道:“太好了!”

再三日后,兰九才来见叶梨。因怕染他病气,叶梨特意让人在院中设了茶桌,在屋檐下远远对他道:“您坐那里吧,我病体未愈,只得在这里谢谢您。”

说罢,红着脸,垂着泪,郑重行了一礼。

兰九站在茶桌前,细细打量了叶梨一番,才点点头,欣慰地道:“六小姐有所恢复,真是太好不过。我本想多在妙峰山住阵子,可惜家里有事相唤,须得要走了,所以冒昧求小姐一见,才好心安离开。”

叶梨听闻他要走,心里五味杂陈。

她其实是有些怕见兰九的,自然不是怕他退婚,而是因为心中有愧,难以自处。可是,她虽对兰九没有男女情义,却终究算是这个世界上与她有关的个别几个人。而且,兰九待她的善意,她心怀感激。

“六小姐?”

大抵是看到叶梨面上似有不舍,兰九唇角弯起一点笑,极为高兴地说,“六小姐莫担心,我……”

他看了看站在一旁的白絮,面色有些泛红,斟酌着说,“我会尽快回来的。六小姐要好好养好身体。我也……我也会努力的。”

这话听的叶梨心里一酸,因着上辈子亲历,兰九并没能“努力”得到好结果。

她侧头避开拭了拭泪,挤了个笑容,也道:“兰公子莫担心我。”

兰九是随着叶府的下人进来的,他匆匆与叶梨道过别,又关切了几句,就又匆匆离开,叶梨目送他走。他缓缓走了几步,又回头,道:“我家里送信说,寻到了花神医的踪迹,因此才叫我回去。”

阳光照在兰九面上,一向因久病而孱弱的他,难得绽放光彩,目里全是生机勃勃的希望。

兰九人走了,却留了好些吃穿日用的东西,白絮一边整理,一边赞叹。

“兰公子可真是好人!”

“兰公子待小姐真好!”

叶梨正捧着药碗喝药,只觉心里又苦又涩,眼泪吧嗒吧嗒又滴到了碗里。

白絮细心,忙过来小声道:“小姐可莫要再哭了,这般好看的眼睛都要哭坏了。”

又压低些声音,才道:“等小姐嫁给兰公子,就有好日子过了。”

叶梨闻言,再也忍不住,放下药碗,捂脸恸哭。

这下子院子里的容嬷嬷也跑了进来。白絮有些无助地说:“小姐怎么最近老是哭?是不是身体还难受?要不要让白大夫再来看看?”

容嬷嬷却道:“小姐是有人疼了。你可见以前小姐哭过?小姐快莫哭了,等及笄嫁入镇国将军府,笑都来不及呢。”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劝慰叶梨,又说着兰九的好话,却让叶梨愈加难过。

兰九真的是好人,虽仅有少少的几回相见,但每次对叶梨都是温柔关切,很是重视。

可是,就是这般好的人,叶梨不仅负了他,还曾经对他怨恨不已。

那时候,兰九已逝,叶梨为他悲伤之余,倒是并没太在意,兰九说了让兰家来退亲,却一直未来的事。

但是,令她没想到的事,兰九病逝之后,兰家和叶家的人议定,让她以望门寡的身份,作为兰九的女眷,去道院清修祈福,为兰九守一辈子寡。

最初之时,叶梨并不觉得这有什么不是之处。她对如何活着并无特别打算,嫁人也好,清修也好,都可。即便一个人在道观过着清苦的日子,也并无不适。

一直到了那个冤家频频跳进她的道院之后,忽一日,她开始对兰九生了怨恨,怨恨他为何早知命不久长,却要与自己订亲;怨恨他为何说要与她退亲,最后却让自己来守这个望门寡。

她心里烦乱,一阵子怨恨,一阵子忏悔,觉得自己被邪魔入侵,失了清正良善之心。

于是有一日,那位冤家又跳墙进来,即便笑颜如暖阳,温柔似春风,叶梨也冷着脸,道:“这里是道院!我是为未婚夫守寡的寡妇!还请以后莫要再乱闯,否则……”

那张俊脸上笑意不消,凑过来问:“否则什么?”

叶梨就咬牙道:“否则我便去告知……”

他皱了皱眉,凤眸微滞,失了点神采,有些可怜巴巴。

叶梨以为他怕了,心下又有些犹豫。那张看似可怜的脸,却越逼越近。他最近常爱凑近叶梨说话行事,可是这次,叶梨总觉有些不同,生出了警惕,抬脚往屋子里跑去,才要靠近门口,却已被他抓住手。

但是他并未用力,反纵着叶梨跑进了屋子,只是也把住了叶梨手里的门,让她难以逃了进去。然后,把着门的右臂渐渐向下,揽在了叶梨腰间,另外一只左手也已拦在了叶梨脑后,俯身吻住了她的惊呼。

叶梨是想过要挣扎的,不过似乎才只起了个念头,就被他的檀香气息弄了个晕晕乎乎,几乎要忘了如何呼吸。

心里有种悸动似被汲取放大,连害羞都暂时被埋葬。

等她总算清醒,发现被压在门板上强吻,又被头上的日光、天边的夕阳、山上的林木、院中的所有物什看了个干净,心里说不出是羞还是怕,伸手要去打他,却尚未扬到他脸上,竟然又羞又恼晕了过去。

等再醒来,发现屋内已经燃了灯,自己躺在床上,而那个“坏蛋”正支臂斜躺在自己身边,轻轻摸着她的脸。

叶梨立时压抑地哭起来。

罪魁祸首却微微笑着,把她揽在怀里,揉着她的背哄她。

哄了半天,她仍是哭,就吓唬道:“你再这样哭,我就再亲你一口。反正不亲也是哭,亲也是哭……”

他作势要掰叶梨的头,吓得叶梨忙努力止了哭,却仍是停不住身体的抽噎,倒似打嗝一般。他又开始帮叶梨拍背,一时拍一时抚。

叶梨自知这样不对,可是这样被人拥在怀里,竟是那般温暖,令她有些眷恋。

心慌意乱了半天,他再没做什么,叶梨才渐渐冷静了点,这时才发现,白日穿的道服,仍好好穿在身上。

他虽突然亲了她,却应当并没趁着她昏迷占别的便宜。

可是,他怎么可以亲她?

她怎么可以被他亲?

心里百般愁绪,压得叶梨疲累不堪,竟然就这样又睡着了过去。

从小到大,这还是叶梨第一次与人这么亲近。

她才不过在人间活了十几岁,就辗转了好几处地方容身。

幼年时的记忆,整个儿模糊不清,只记得艳丽的色彩和闪烁的灯火,很是有些美好,却又不知为何,让叶梨有些惧怕。

打能记事起,叶梨就在邙山丰极观,养在无虞法师身边。无虞虽养她,却总是冷冷清清,从来未曾笑脸对过她,也没说过关心她的话,更不会与她亲近。还是在无虞法师重疾临终的时候,叶梨才知道,无虞,原来并非她的师父,却是她嫡亲的姑母。

只是无论无虞是她师父还是姑母,都无所谓,她已接受自己是个小道姑,会一辈子在丰极观里清修,直至终老。丰极观,就是她的“家”。丰极观虽无亲情和暖,却也足够安定。

可是,无虞法师病亡之际,和叶家人商议好,派人把十三岁的叶梨接回了叶府。

长途跋涉的路上,她也曾暗暗向往过回到真正的“家”,一个幻想中温暖又柔软的地方。

可惜,等到回来,并无人与她激动相认,倒是被叶老夫人叫去,厉声叮嘱了无数话,话里话外只怕她与叶家丢脸,只教她要乖顺守规。

后来倒也认了叶家很多人,确实是一大家子,从祖母往下,有不止一个伯父伯母、堂兄堂弟、堂姐堂妹……叶梨努力记住人,最终却发现,并无人想认下她,甚至害怕与她接近些,便沾染了晦气,看到她都要绕着走。

她被安置在叶府最偏僻的落雪院,平日里连问安都被免去,只让她最好连院子也不要出。

她本该憎恨“登徒子”,却在他怀里,寻到了温暖和亲切。以致半夜里醒过来时,都没有挪动半分,默默又闭上了眼睛。

她已不再想明日醒来会如何,只想贪恋这一时的温暖。她从未得到过的身体相亲和温馨拥抱。

她贪恋着这样的拥抱,几乎舍不得睡着。不知过了多久,抱着她的人轻轻动了动,打了个哈欠,又用手轻轻触摸她的脸颊。叶梨装作没醒来,他却侧了侧头,方方醒来的声音,带着几声沙哑的磁性魅惑。

“可以亲一口小道姑再走吗?”

叶梨吓了一跳,以为自己装睡已被看穿,才想要拒绝,他却小心翼翼把胳膊,从叶梨颈下一点一点挪出去,然后在叶梨额上轻吻了一下,就轻手轻脚出了门。

门咔嚓一声合上,叶梨猛地睁开双眼,觉得心口空落落的。她又听了听,很久都不再有什么声音,就用被子把自己连头带脚整个捂住,无声的哭起来。直哭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睡着了过去。

再醒来,外面已经阳光灿烂。叶梨从床上坐起,打开窗子发呆。从窗子望出去,小小的道院一目了然。东边单独的一间,便是兰九的祭堂。叶梨看了看,又捂脸痛哭起来。

她终于明白自己这些日子,为何会突然对兰九生了怨恨。

不是因为兰九曾做了什么,而是因为她渐渐心生了邪念妄意,却反倒憎恨起兰九来。

哭了一阵子,看着日头快到当午,叶梨忙下了床榻,收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