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郎君的衣裳取好没?”
前脚说娘子在净房,芳娘就隐约见湢室传来窸窣的动响,其中夹杂有隐隐拍打的水声。
随即,姜瑕催促的口吻也从湢室而来,和平日清泠舒缓的相比有些许差别,听着犹存沙哑,气息较重。
娘子,郎君?
娘子和郎君一块儿待在湢室?!发生了什么会一块儿去湢室,似乎在用水沐浴?
芳娘老脸大变色,一副天塌了的表情,跺脚捏了把汗,一口老血直冲天灵盖,急眼又揪心,恨不得立马拔腿冲进湢室瞧瞧。
她痛心疾首,娘子还未出月,身体没好压根儿不行,年轻人再怎么忍不住,也不兴这般胡来啊。
芳娘满脑子离谱的揣测,姜瑕已从湢室出来,身上拢了一件缥緗色厚缎长披风,晏然自若,绝非刚经历了什么事儿。
头发虽然散在脑后,也还算整齐,未有凌乱之态。姜瑕一见芳娘回来,便开始说起方才苦笑不得的趣事儿,“岁哥儿调皮,夫君逗他玩呢,他倒好,尿了夫君一身。”
和晚秋一个照眼,晚秋这回领悟了姜瑕的意思,接上链子,去衣橱找出一套李毓秀的衣衫,从善如流接完一出新戏。
非是娘子背着芳娘违背坐月子的规矩沐浴,而是郎君被岁哥儿弄脏了衣服,留在正房换洗。
芳娘好悬放心,阿弥陀佛。
难怪,她就说,娘子一向庄重得体,万万不会做出那般有伤风化还伤身的举动。
姜瑕到内室催了一趟衣裳,待晚秋准备好,绕开屏风、插瓶,她又捧进了湢室。
李毓秀已经褪下了外裳,只着贴身穿的中衣中裤,雪白整洁,不染一丝杂色。
日光从格窗外透进屋中,透过衣料,隐隐绰绰可见他宽肩窄腰,男子腰线的位置妙极,一把可握,却不流于柔媚女流,其下便是一双优越笔直的长腿。
姜瑕只瞥了一眼,便错开视线,把干净的衣裳捧到李毓秀面前。
李毓秀一叹,谁让他没禁得住瑕娘请求,心软答应了她,眼下便任由摆布,折腾半天搁这儿换衣服。
她取了外袍准备换上,姜瑕却皱眉指着中衣,执意让他也换掉,仿佛他身上的中衣真的被岁哥儿弄脏。
实打实要求多了些,可他竟做不出正色拒绝,听话照做了。
姜瑕这才展眉,做戏做全套,外衣脏了,里衣也不能幸免啊。
一会儿神的功夫,姜瑕再看时,冷不伶仃瞧李毓秀大剌剌面对她脱里衣,一举一动闲适从容,如若无人,未见半分羞赧。尽管解开衣扣露出了白皙的肌肤,望之也难生亵渎。
姜瑕忙错开眼,转头盯着湢室的墙,心无邪念。
余光瞥见脱下的衣服被扔进浴桶里,飞溅起一片水花后沉入水中。
她难免惋惜扼腕,白费了一桶好水。
夫妻俩一前一后出来,芳娘刚安下的心又开始操劳,总有事情可念叨。
“瞧我搞忘了,娘子怎么下地走动?”应该在床上待着才对,芳娘要求尽善尽美,娘子别想半点马虎。
“在床上待得腿脚都麻了,起身多走走才好呀。”姜瑕解释。
芳娘才不管是不是姜瑕自个儿想走动,在她看来,她家娘子明明是起身服侍郎君。
先前她误会时,心里便对李毓秀一通责怪。
虽然起先的误会解除了,但芳娘心底残存的偏见还没消失殆尽,她这一刻对李毓秀又起了意见。
男人啊,嘴上说着对女人好,但临了关系到自己头上,便不管不顾起来。
连郎君也免不了俗。
芳娘是见了月子期间李毓秀是多上心娘子一应起居的,他还专程找芳娘详细问了注意事项。
结果一轮到他自己有事,便把娘子忘得一干二净。
换衣服的小事何须娘子动手,一点也不体贴。
李毓秀何其心明眼亮,一下子就发觉芳娘的态度变了。
他冤枉至极啊。
立场果然不能轻易改变,本来是瑕娘的锅,他一片好心。
可他被说动后,眼下理不直气也不壮的人换成他了。
“岁岁,岁岁。”
“小东西太坏了。”
姜瑕不多给芳娘解释,嘴里念着岁哥儿,径直走向了卧房中间的摇篮。
乖宝宝在小床中睁开大眼睛到处看,小手捏成小拳头轻轻挥舞,不哭也不闹。
许是察觉阿娘在看他,也看了回去,小嘴巴张开想咿咿呀呀打招呼,出口的叫声稚嫩生涩不成语调。
“岁哥儿是个小坏蛋呀。”
姜瑕手指点了点儿子嫩白的小额头,玩笑似的职责说,“宝宝羞不羞。”
她煞有其事教导岁哥儿下次可别再尿爹爹一身了,那多不好。
慈母费心教导,尽职尽责。
岁哥儿还是个小婴儿,裹在襁褓里面,只会睡觉吃奶,无齿哭,无齿笑。吐个泡泡任由阿娘尽情泼脏水,小小年纪承受了太多。
姜瑕教育完儿子,仿佛他真的听懂了,便把他抱起来,搂在臂弯里递给李毓秀,“快给爹爹赔罪。”
儿子造的孽,最后轮到阿娘来赔不是,她真是个尽职尽责、绝不胡乱溺爱孩子的好阿娘啊。
懵懵懂懂的岁哥儿给递在面前,瑕娘笑盈盈朝他示好。
李毓秀哪里有半点不平、生气?
都应该的,他多承受些没事儿,瑕娘的喜怒哀乐再多他也受得住。
何况,岁哥儿还小啊,做人爹爹有什么可怪罪的呢。
“爹爹原谅我吗?”
瑕娘特意掐着嗓,起了玩心模仿岁哥儿的口吻,轻柔活泼,明眸善睐。
“可算怕了小家伙。”
李毓秀难以招架,岁哥儿被挪入怀中,他如举重器,抬臂掂量了两下,小心翼翼便把在打小哈欠的儿子放回摇篮。
李毓秀如释重负,没敢多抱岁哥儿,他阿娘“污蔑”在先,怕多抱一会儿,孩子该真尿了。
芳娘一手带大姜瑕,虽然是仆从,是乳母,姜瑕历来敬重她,在很多事上面有着话语权。
家中大事她从不插嘴,可爱惜身体这一块儿,那是说一不二。
姜瑕若不偷偷躲着芳娘用一回水,芳娘绝对会制止她那么干,往后也会严防死守。
此外,她若敢产后肆无忌惮为所欲为,芳娘还会祭出大招,告状。
去把她娘施氏请过来修理姜瑕一顿。
而这回总算糊弄过去了,姜瑕算盘叮当响。
尽管芳娘可能怀疑她弄这么一出的真实目的,但发现了又如何,没有了证据,芳娘总不能无中生有吧。
姜家的宅子离清水巷三条街的距离,来往方便,施氏隔三差五来便来清水巷看女儿,
“岁哥儿想我了没?”
施氏熟门熟路款步入内,岁哥儿生得讨喜,她现在头一个惦记的事一天一个样,一日比一日可爱的外孙。
和外孙亲香玩了一会儿,等岁哥儿没了兴致,闭眼欲睡,施氏方才施施然找瑕娘好好说会儿话。
“瑕娘看着精神了许多。”
施氏一眼便瞧见女儿的变化,再定睛一瞧,怪不得她精神了许多。
姜瑕未施脂粉,但一身穿着无一不鲜艳亮丽,天光水洗的翠色夹袄,如一抹明日下的山峦,满头青丝盘成了双髻,饰两朵绒花,手中在拆一个蝴蝶九连环,那是旎旎的玩具。
悠闲明媚得似未出阁的年少时。
头发一看便是才洗过的,还染了香?
施氏下细一闻,原来是净发沐浴所用的香膏味道,明显是瑕娘最爱的那款。
她干了什么,自然也不肖询问。
“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施氏双目霎时变得锋利而危险,直直扎在姜瑕身上。
“芳娘。”她继而扭头。
没等施氏质问芳娘寻个解释,姜瑕先爽快承认,她挽住施氏手臂,“什么都瞒不过娘,您这么快就发现了。”
那日被抓包,李毓秀劝她的话还真没唬人。
他隔日便虚心请教了济世堂坐诊的妇科圣手,又去多问了几位大夫。听说只要不着凉受冷,生产十日之后,便可适当的洗漱沐浴,只切忌吹风受冷。
这下芳娘没了理由阻拦,姜瑕只觉得天空开阔,心情晴朗起来。
得了允许,姜瑕当日便令灶上烧了两大锅水,她终于可以洗干净了。
大发慈悲,李毓秀坏她好事的旧账也终于可以翻篇去。
姜瑕语气轻快同施氏解释,当然,她好心没透露给她娘,大夫是李毓秀请的,问题也是他问的。
她娘有什么怒火就冲着她来吧。
姜瑕所料没错,即便施氏听到了沐发洗澡是大夫允许的,她还是非常生气。
女人若得了月子病,那就是一辈子的事,一辈子不得安宁,施氏一口气憋在心里,咽不下去,木已成舟,她看着瑕娘就是一通火,抓住她劈头盖脸一顿教训。
“你这孩子,我说什么都不肯听,有道理是吧,拿了鸡毛当令箭,我看你是翅膀硬了。”
施氏不骂人也不说脏话,但那气势凌人的阵仗吓人得很。
晚秋默默退后了几步,离太太越远越好。
姜瑕又解释了一遍,施氏也不信。
应该说,她信了姜瑕没骗她,但她并不赞同大夫的看法。
“你只信大夫,也不信你娘,我会害你不成?”
“坐月子是自古来的传统,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这个时候就该遵守规矩,天下女人都那么过来,人家都忍得,你娘我也忍得,怎么你就忍不得了?”
“忍一个月会吃了你不成?”
施氏絮絮叨叨个没完。
天下?那不见得。
边听她娘说,姜瑕一边腹诽,却没跳出来跟施氏反驳。
她娘固执己见,坐月子是她认定的事,她有她的规矩,别人说什么她也不会听。
因为她觉得是错的。
姜瑕也无所谓,任由施氏的唠叨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副受教了的表情,乖乖听她娘说。
多听几句话教训,她也不会少一块肉。
姜瑕忍得,闻讯过来的李毓秀忍不得,瑕娘耸拉眼皮点头听教训的场面实在太可怜了。
李毓秀出来替姜瑕辩解,道:“岳母,我已问过济世堂的大夫,您就放宽心吧。”
他记得,施氏是个特别讲道理的人,从不胡搅蛮缠,按理说应该很容易说通。
李毓秀错了,施氏对他很失望。
女婿护着女儿,这一点很好。
惯子如杀子,溺妻如害妻。
瑕娘为所欲为,女婿怎么听之任之和稀泥?
施氏当着李毓秀的面说姜瑕,未必没有提点之意,他竟然帮她反驳。
他不说施氏都不知道,大夫原来是他请的,里面还有他的事。
但女婿不是自家儿,施氏拎得清楚,不会轻易出言说他,便把矛头对准姜瑕,双重不满之下,絮絮叨叨更起劲儿了。
她说自己女儿,谁也无可指摘。
姜瑕无语看了他一眼,暗藏怨气,故意的吧,她娘都快消气了。
李毓秀摸了鼻子,讪讪一笑。
天地良心,他真的是不忍她被训。
姜瑕全盘接受来自亲娘的教训,表面听话,思绪却越飞越远。
芳娘那日回儿子高浩那儿一趟,按理说是不会中途掉头又回清水巷,但芳娘说是忘了东西。姜瑕回过味来,立马心情不善,难怪……好啊,芳娘是他叫过来的。
她那会儿心情糟糕透了,唯一的想头就是洗干净自己,结果他冲进来断人梦想,掐着她的手不容分说扯她回房。
姜瑕所有不满都冲李毓秀,两相对峙,谁也不肯退让。
谁知后来她光想着芳娘去了。
应该就是她想的那样,李毓秀这厮拆穿了她,又卖来好,帮忙应付了芳娘,她都不好再怪他。
所以,其实她本可以再早一点变干净!
看看,他又招来了她娘。
姜瑕又默默看了一眼李毓秀,她满脸无辜的夫君,可真是好极了。
李毓秀也回视一眼,他娘子端正无害坐好,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正在乖乖听训。
错开眼,两人各怀心思。
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
江都秋风起,诸事生波折。
关愁还在查附近那个名为住客,实则监视姜瑕一家的男人,事情尚未有定论。
近来的好事,除了有惊无险生了岁哥儿,她又重新拥有了两个小宝贝外,还值得一提的,便是救了徐夫人。
徐夫人谈吐言行皆是大家风范,姜瑕与之书信往来了几回,倒觉着徐夫人是个亲切有趣的女子。
两人鸿雁传书,颇为风雅。
从一寄一回的纸笺,用暗纹还是印花,到书信所用的字体,颜柳还是瘦金,都款款而谈,尽书笔端。来往笔下两句小事,徐夫人也能说得妙趣横生,二人还这么书信来往着唱和破诗题。
她没和正牌夫君诗书往来过,先莫说她做不惯红袖添香的事,和夫君传酸诗歪词也没什么意趣,况且,他没功夫玩这些,大概也不爱玩。
与徐夫人就不同了,姜瑕仿佛回到了豆蔻年华,拾起与学堂旧友的雅兴,这才叫有意思。
可姜瑕的旧友,嫁人的嫁人,管家的管家,都没了心思玩小女孩的玩意。
恰逢遇上徐夫人,二人成了忘年之交。
徐夫人新一封来信上说,待她出月后,就邀请她一起去棠湖游船。
姜瑕意兴盎然,已经计划着畅享出门的日子,回首就看见了旎旎。
她往日都是人未到声先至,今天怎么满脸沉重,气鼓鼓的?
“哎呀,旎旎笑一笑啊?”
作者有话要说:*为引用《秋风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