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来了没?”姜瑕左顾右盼,她从没如此盼星星盼月亮的期待,近些日子低落的心情好容易有了丝雀跃。
“烧好了,娘子。”
闻言,姜瑕一个赞许的眼神,晚秋霎时心领神会,手脚麻利飞快打理好湢室,一切准备就绪。
洗涮完浴桶,水花哔哩四溅拍打桶壁,晚秋又犹豫起来,忍不住忧心,“娘子,要不……”
“没事儿的,放心。”姜瑕斩钉截铁。
事到临头,她怎能允许晚秋缩头的行为,连忙撤了晚秋的退堂鼓,让她退缩的念头就此打住。
女人坐月子,被困在床帷的方寸之地,碰不得水,浑身脏乱,姜瑕早就忍无可忍。
今日芳娘有事归家一趟,其余几个婢女都没得奶娘的情面。再没人约束得了姜瑕,她打定主意好好洗漱一番,从头到脚焕然一新。
见娘子信誓旦旦,晚秋隐隐更相信芳娘的一颗心放到了肚子里,对啊,娘子并非第一次这么干了,准没事。
她继续熟练取水,经验之谈了。
未多时,湢室只余姜瑕一人,她终于可以洗尽一身污垢,试了试水温,便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
湢室水汽蒸腾,浴桶上方蒙蒙缭绕的水雾四散开来,充盈了每一个角落。
朦胧间依稀可见女子手轻轻抽出发簪,一头青丝泄下如瀑。
“郎君。”
外面传来晚秋的声音,语调中的意外紧张格外明显。
“娘子呢?”
晚秋没理由拦李毓秀进门,他在内室没看见姜瑕,便问道。
“娘子,娘子在净房。”
晚秋没想到郎君会突然来正房,一时没找到理由。
李毓秀点头算是应了,看了一眼净房的方位,转头就去了湢室,晚秋根本来不及拦。
他在门口稍一停顿,径直推开门,见姜瑕只披了一件外裳,俏生生站在那儿。
“瑕娘在这儿啊。”
他仿若未觉,只单纯随口一说。
灶台烧了大量水,芳娘又出门去,思及瑕娘的癖性,李毓秀大概猜到她是来做什么的,八九不离十,果然。
姜瑕正脱了衣服,欲奔赴向往之地,当世桃源,便被突如其来的程咬金打断,他怎么来了?
“在更衣,夫君有急事吗?”姜瑕并未露出窘态,平静问道。
李毓秀并不回答,视线越过姜瑕,看向了她身后的梨花木桶,“桶里有热水?”
“对啊,有了热气,免得在此着凉。”
盘旋在室内的热气想忽视都忽视不了。屋外秋风萧瑟,也多亏了热气,湢室温暖如春,姜瑕披着单衣也不觉冷。
“这般不错。”
李毓秀并未多说,没戳破姜瑕胡编乱造的借口,只是提醒她快快出去,待久了也会冷。
温言细语,体贴和气。
视线时不时扫过姜瑕凌乱的衣领,一缕发丝胡乱别在领口,发尾缠在脖子上,而袖子还有一截被打湿了,变成透明贴着她手肘的肌肤。
一看就经历了一番匆忙。
李毓秀敏锐,对一个人的情绪变化感知极其准确敏锐,细致入微。早就发觉了,瑕娘似乎抗拒的举动变多了,仔细一看,却又什么也没变,还是原先那一派端庄贤淑。
可实际上她却没那么乖巧,背地里还爱干一些不着调的事,装作成一本正经,若无其事。自己管她制止她做什么,她或许还觉得他烦,可是有什么关系呢?
他并不介意。
“夫君先出去,我一会儿就来。”姜瑕赖在原地不愿走。
“瑕娘也来。”李毓秀说,“浴桶的水虽热,但水汽潮湿,一直这么接触也不好。”
他便命人把湢室的水倒了。
“别动。”
姜瑕这下急了,也不再打太极,反而执意沐浴洗发才肯甘心。
夫君知道又如何,他总不会学芳娘吧,严防死守她碰水,他一个男人懂什么?
事已至此,一桶热腾腾的清水近在咫尺,姜瑕若还没打理干净自己,怎么也不肯甘心的。
李毓秀叹了口气,抓过她手臂卷起那一截沾湿的衣袖,坚持己见:“瑕娘以后多的有时间洗,何必今日,眼下还未出月,老规矩禁忌洗浴,你要多爱惜自身啊。”
看吧,看吧,他又知道了。
姜瑕她语重心长说,“夫君,我心中有数,没事的。”
李毓秀可没觉得她心中多有数,瑕娘爱干净,她现在若能达成目的,什么都做得出来。
姜瑕一个劲儿辩驳没事,李毓秀眼神却逐渐变得幽深,更加无动于衷起来。
“肯定没事的,当年旎旎出生后我也是这么做的,你看,现在没事呀。”
姜瑕急于证明自己,努力说服李毓秀,把陈年旧历全拿出来佐证了。
你以前也没拦着啊。
姜瑕不解,她上辈子生了岁哥儿也偷偷洗浴过,全都顺利得很。
她忍不住后悔,百思不得其解,她这辈子干了什么会引来李毓秀的注意,她一定全改掉。
以前也这么做的。
李毓秀脸色一变,他开始反思,还是关心瑕娘关心得太少了,有些细微之处竟然忽视了她,以后多多关心啊。
李毓秀哪能知道她这般任性?生旎旎时,李家正值孝期,他又是男子,内宅事务由女主人操持,他稍不注意没察觉细微,被她瞒天过海了去。
还是这回瑕娘险些遇险,加上难产一事,让李毓秀事无巨细关注起姜瑕身边的小细节。
被他百般劝阻,姜瑕终于生气了,她自来倔犟,只是平日里不会为等闲事儿较真,没必要,用她一贯奉行的那套规则能轻松化解,还能永远立足于不败之地,进退得度。
而这回,她不愿听了,等她跳进浴桶,李毓秀还能捞人出来不成?
事实证明,李毓秀不能从水里捞人,但扯住她让离浴桶远远的,还是做得到。
见她执着,李毓秀干脆拉着她回房,先远离是非之地。
力道之大,姜瑕难以抗衡,眼见自己快被迫被拉走,情急之下抱着墙角的角架,死活不肯走。
夫君在跟她动手?
恍然一击,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爆发,这些时日行动不便的苦闷、重生来悬在头顶的钢丝、胸中的种种情感郁结在一块儿,反复冲击她心灵的门扉。
姜瑕感觉糟糕透了,瞬间喘不过气。
鼻子一酸,两行热泪不争气争先恐后忘往外涌,她便垂着头不肯抹泪,努力把眼泪压回去。
李毓秀转过瑕娘的脸,一看愣了,两行清泪挂在脸上,她正在无声哭泣,没有哭声,安静得不言也不语。
这下轮到李毓秀手足无措,双手捧起姜瑕的脸,指腹拭去泪珠,口中努力说着,“瑕娘莫哭。”
这是李毓秀第一次见她哭。
新婚初嫁,拜别父母时没哭,洞房花烛、始结鸳盟是没哭,难产关头、生死攸关时没哭。
因为简简单单的小事却哭了。
李毓秀掏出怀中的手帕给姜瑕擦泪,柔软的布料轻轻吸走泪水,专注又小心,仿佛每一颗泪珠珍贵过稀世奇珍。
在他看来,眼泪是弱者软弱无能的表现,惹人践踏,又或者是招人怜悯达成目的的手段,冷漠而清醒,不值得动容。
可现在李毓秀脑子里只有一句话,她哭了。
还是他惹哭的,李毓秀懊恼,再不敢说些火上浇油的话。
被李毓秀捏住脸,左右偏不得,心绪翻涌。
崩溃在一瞬间,自重生以来的不安、焦灼、郁闷似顺着今日撕开的口子随眼泪流干,多流一滴泪,便多冷静一分,直至一扫而空。
她逐渐恢复理智来,直到感觉手帕擦过的脸颊烧的慌。
羞窘后知后觉袭来,还得装作若无其事。
“月子忌讳流泪,瑕娘莫哭了。”
他的态度从始至终像在哄人,温柔无奈。
“哭伤身,沐浴也伤身,可总得选一个。”
她湿润的双眼会说话,盯着他对他说,你也知哭伤身,那你选吧。
李毓秀哑然。
“都不好。”
见她情绪稍好些,李毓秀就开始道歉,他应该委婉些,莫惹着她了,却始终坚守不允许她洗沐的底线。
姜瑕恨恨抚开李毓秀的手,这不准,那不准,人快馊了。
“瑕娘依旧芳香馥郁。”
他凑近低头在她脖颈侧一嗅,姜瑕反而被激得猛然退了一步,和墙边的角架紧紧贴在一起,目光警惕。
太过分了!她真心觉得自己快馊了。
瑕娘靠着角架,两人目光僵持,谁也不肯退让,现在比的谁有耐心。
晚秋在外间,迟迟没听见娘子沐浴的动静,只想催他们快一点。
娘子说好的偷偷洗,速战速决,谁也不会发现,可再拖下去,芳娘都快回来了,湢室还没收拾,岂不是一抓一个准?
角架的材质冰凉。李毓秀只好继续哄她出去,“不准女婿可想想别的办法,着凉了就不好。”
“我并非阻止你,既然觉得没做错,瑕娘何故躲着人?也不用躲着芳娘了,和她掰扯清楚才是啊。”瑕娘你最占理啊,理直气壮。
人不能念,晚秋一想着芳娘,芳娘就真的回来了。
“娘子呢?”芳娘也先注意到姜瑕不在床上
晚秋闻言痛苦闭上眼,道:“娘子在净室呢。”
听得这话,李毓秀乜一眼姜瑕,多熟悉的借口。
忽然感觉腰间传来一股动作的力度,姜瑕正欲推他出净室,无声示意他去把芳娘支走。
李毓秀莞尔,她方才搪塞他的时候怎么不见面对芳娘的心虚?
他真想问问她。
袖口在往下坠,她拽着袖子轻轻摇晃,满脸流露出希冀。
李毓秀知道她属于明知故犯,看碟下菜,可瑕娘都拉袖子恳求他了。
一颗心快溢满,随衣袖荡漾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