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氏以前从未把李毓秀放在眼里。
在李家村时,李毓秀尚是个年幼的小孩子,瘦弱伶仃,冻猫崽子似的,面对健壮有力的胡氏,根本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胡氏还是他母亲,天然占据高位,李毓秀被她死死压制。
小杂种极好拿捏,无论她受过何等咽不下的气,都可在他身上讨回来,拳打脚踢也不还手。撒过了气,还可把一应扫洒、洗衣、捡柴火、煮饭、种地的活计丢给他,做不好又可以骂一通。
李毓秀任打骂、任使唤,哪怕鼻青脸肿了还一条狗似的讨好她,胡氏想来便无限快意,心情舒畅。
完全是她的一条狗啊。
可自从李父那个老杀才送他去学堂,李家恢复好不容易得来的和睦,迫使胡氏不得不善待李毓秀,李家迎来了从未有过的平静,胡氏变成了“慈母”。
胡氏万万没曾想过,会咬人的狗不叫。李毓秀早早抓住她的把柄,却一直隐忍不发,没显露出真面目。
李父死后,胡氏头顶的大山垮了,终于不用忌惮丈夫可以出来作威作福了。
这时候她的“好儿子”李毓秀变了张脸,说和她谈一份交易。
李毓秀不知何时发现王寡妇和她小儿子是被胡氏暗中害死的,并且掌握了证据。他给了胡氏两个选择,她若安分守己收敛脾性,就会好好奉养她,吃穿待遇一应不会亏待。
可她若继续作妖惹恼了他,保不准什么时候她做的事就会被谁捅出来,冤情上告官府,胡氏便有牢狱之灾,即便不告上官府,李家宗族知道了,百年之后,这般恶妇也进不去祖坟。
胡氏当时便吓得手足无措,大梦初醒,好好把李毓秀看了个清楚。
他已经长得比她高,望而生畏,不再是能被她欺辱的小孩子。穿了件读书人的衣服,看不出从前泥腿子的模样,笑得像个恶鬼。
他就是个恶鬼,王寡妇的事情过去了快十年,胡氏怎么会相信李毓秀是才知道的内情,他早知道了,可他却能等到李父死后才拿出来威胁她,还一副玉石俱焚的架势。
胡氏被威胁个准,案子翻出来可是死罪,她还得靠李毓秀进祖坟。
胡氏被迫憋屈安分,生活往来苦闷孤独,得用的丫鬟梅枝明面上照顾她,实则是李毓秀安排的看守,她提心吊胆着李毓秀什么时候会按照她对他做过的事报复回来,昼夜惊惧。
安分了两三年,若非进京赶考一事的刺激,胡氏也没勇气推儿媳一把。
正房安安静静,时不时冒出一阵小婴儿的啼哭声,又很快被哄了不哭。
姜瑕这回生产波折起伏,产后力竭睡了整整一日。
她醒后头一件事便是让奶娘抱来儿子。
因为早产,儿子比前世出生时小了整整一圈,小小一团,手脚红彤彤的,脸蛋好多皱褶,胎发稀疏,眼皮紧闭还没睁开,扯着嗓子小猫似的哭,“你以后就叫岁岁。”
“岁哥儿。”
姜瑕摸了摸婴儿的小拳头,声音柔得能淌出水。
前世今生,她对儿子的期许从未变过,希望他岁岁平安,长命无忧。好在,她的岁哥儿又回来了。
看着妻儿,李毓秀心疼又愧疚不已,若非因为胡氏,因为他,瑕娘怎会遭此无妄之灾?
等胡氏清楚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李毓秀便容许她简短露了个面,连夜请了李家村的族老进城做见证,郑重朝岳家道歉——胡氏脑子糊涂了,不清醒才做出推伤儿媳,差点害了孙子的举动。
姜家捏着鼻子认下,胡氏恶毒刁钻,但怎么也是女婿亲娘,掰扯清楚事实也不可能让她赔偿、打她板子处罚。
起先施氏反应最激烈,不依不饶,大有胡氏不偿命不罢休的阵仗,还以为女婿会不讲道理一味偏袒胡氏,结果看他郑重其事,把李家族老都请来了,态度端正。
施氏讲理,胡氏所为怪不了李毓秀,那股火气没处发,横向了姜集方。
姜老爷没理会老妻,他对女婿的处置很满意,不偏不倚十分公允,瑕娘有惊无险,女婿能厘清家事,承诺以后再不会委屈瑕娘,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施氏也只能往好处想,姜李两家都认了胡氏处事糊涂,脑子不清醒,难理诸事,往后胡氏再没理由在瑕娘面前摆婆婆款,家中一干事都得听瑕娘的。
施氏教着瑕娘往后再无需对婆婆恭敬,一个糊涂了的人,严加看管就行了。
胡氏糊涂?姜瑕嗤之以鼻,她可不像糊涂,精明得很。糊涂的人怎会露出滔天恶意?
但这些无需对她娘解释,夫家和娘家之间拎得清,只要李毓秀态度到位,处置合理,她不会故意跳出来拱火。
既然胡氏儿子、李家都默认她糊涂,往后就当个糊涂人吧。
姜瑕恼怒,她之前还当胡氏跟自己一样可怜,运气不好遭遇山匪,没曾想是这么个恶毒的角色。
“这也并非夫君之过,怎么能怪夫君?”
李毓秀慎重其事愧疚道歉,姜瑕心中拉响了警报,连忙阻止,他可千万别把责任往自己头上包揽,把他和胡氏混为一谈,否则怪胡氏岂非是怪他。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我以后也会多加小心。只是……观婆婆的举动,似乎对夫君大有误会。”
姜瑕欲言又止,在为李毓秀抱不平。
胡氏的不满追根究底冲着李毓秀去的,她遭的罪不能白遭,怎么也得弄清楚他们母子之间有何纠纷。
现下的时机最好不过,李毓秀是否会顺势说说胡氏身上的疑点?
李毓秀面露难色,视线转向了岁哥儿,挣扎得紧。
姜瑕又下了一计猛药,她看着儿子,善解人意道:“罢了,若不方便论说就别勉强,想来……”
“没有不便。”
他语音三分嘶哑,揣摩妻子的神情,不让她略过话题。
李毓秀并不愿意和瑕娘之间有芥蒂,他从没把她当作外人。
但他和胡氏之间的矛盾实在难以启齿,粉饰太平已久,难以显于人前,他更不想瑕娘看见那些阴暗丑陋的私密。
可是她已经发现了,若他沉默掩盖,瑕娘是不是以后都与他隔了一层,推得远远的?
李毓秀心里其实有了决断。
一切源自李父和胡氏夫妻之间的龃龉。
胡氏怀孕后,发现丈夫李贵和村头的王寡妇有染,于她而言不亚于晴天霹雳,尤其丈夫见事情败露后没有收敛,反而变本加厉。
胡氏被李贵伤透了心,见儿子也挽回不了和寡妇一块儿凑的李贵后,把一切的不顺都归咎于李毓秀了。
总骂骂咧咧说,如果不是因为他,家里不会变得支离破碎,家不成家。从此厌恶李毓秀,非打即骂。
李毓秀三言两语说完,言简意赅略过了好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呈现在姜瑕面前的版本,已经经过了多重润色。
李家以前瞒得滴水不漏,姜瑕头一回听说这段陈年往事,大受震撼。
他身形挺直,有如山崖峭壁上屹立的青松,从不曾屈服,可一双眼却低垂望着地面。
姜瑕才注意到,李毓秀光彩熠熠的凤眸也可显得如斯落寞,他小时候真的好可怜。
“怎么会是夫君的错呢?”姜瑕都知道不是啊。
“爹不管吗?”姜瑕记得李父对夫君掏心掏肝,和夫君口中之人没半分吻合。
李毓秀冷笑。
李父以前不管的,后来才上心。李毓秀八岁以前,李贵只把王寡妇和小儿子那边当家,丝毫不在意胡氏如何对他,视若无睹。自从八岁那年村里的老童生说他天纵奇才,天生读书科举的命,李父这才在意还有个儿子,送他读书,指望他光宗耀祖。李毓秀不负所望,自然成了他的好儿子。
过去许多年,李父过世四年,渐渐无人再提起过糟心事,姜瑕也从不知道李家原来有这么多破事儿。
她夫君实在太惨了,任谁都会可怜那个没满八岁的小孩,而那个孩子是她嫁的夫君。姜瑕知道得更多一点,联系起悲惨童年和李毓秀真正的身世,可以窥见他所受苦难背后更大的荒诞。
姜瑕已经不忍心问他有没有怀疑过自己并非胡氏的亲生儿子。
类似“她真的是你亲娘吗?”此类,常人难以理解自然而然产生的疑惑,无疑会是再次刺痛一个人的利器。
她好想抱一抱他,也照着心意做了。姜瑕坐在床上,背靠卧枕,说是抱抱李毓秀,从侧面揽抱,头半倚他宽阔的肩膀,埋首颈窝,姜瑕看上去更像一个寻求安慰的人。
李毓秀说完隐秘旧事,心中忐忑不安,瑕娘会介怀吗?他的过去充满不堪,他口中的过往不堪,背后的事实更甚。
他没有得到回应,一片温热贴了上来,心也就落到了实处。
“我们以后好生疼旎旎和岁岁。”一定不会像李父、胡氏那样对孩子。
应了俗话说的女生肖父,旎旎长相更多随爹,想想一个和旎旎差不多的孩子从小受苦,姜瑕对胡氏又添了好多厌恶。
过去再苦他都挺过来,胡氏再也不能伤他,李毓秀早就对胡氏无感,比起回忆,他更愿意想想未来。
“母亲愈发过分,瑕娘能不见她就不去见她吧。”胡氏刻薄,无需瑕娘代替他受过。
“以后孩子也离她远一点。”李毓秀可舍不得女儿、儿子被嫌弃。
目睹了亲娘生死一线,旎旎被吓得够呛,小小年纪承受了天大的惊吓,哪怕姜瑕好好醒来同她说过话,她也称天雷打不动在房间转悠。
除了娘,最引她注意的就是弟弟,从前没有过的新弟弟呢。
旎旎踮起脚尖扒在摇篮边,晚秋提心吊胆着注意小娘子别把摇篮掀翻了,小娘子劲儿可不小。
摇篮里面的岁哥儿还是红皮猴子,嗯,旎旎没见过猴子。
她满脸好奇,只觉得弟弟长得好奇怪,充满忧虑。
“阿娘,弟弟会变得更好看吗?”她已经懂君子不奚落旁人短处,即便真心觉得弟弟丑。
作者有话要说:宝贝们,暂时随榜更新,爱你~感谢在2023-03-18 01:11:01~2023-03-19 16:07: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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