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家那边的消息不比清水巷慢,放榜那日人头攒动,但姜府的家丁人高马大,一眼看见榜首,是自家姑爷的名字,于是赶紧回府禀报了老爷。
姜老爷喜不自胜,他就知道,禾新学识渊博,中举是榜上钉钉的事,但摘得头名就是喜出望外了。
大喜事啊,姜集方也不招待客人了,道明缘由后赶紧去看看女婿,生意下回再谈。
客人并没见罪觉得失礼,反而直接拍板做成了生意,贴心让姜老爷去女婿家。
清水巷李家门前人来人往,左邻右舍都来瞅一瞅解元郎的真容。
他们以前也见过李郎君,但那时候还不是解元哩。
李家能顶事儿的只有两个主子,恰好姜集方前来,二话不说帮女儿女婿招呼来客。
“几位兄长快请。”
李毓秀将三位舅兄迎进门,举止爽朗清举。
姜家大郎内心止不住点头,妹夫虽然与姜家不是一路人,他还是非常满意的。无论何时,都是这般谦逊有礼,不骄不躁,态度亲和,没有一得势便猖狂。
不像有些读书人。
“表兄也来了。”李毓秀看清后面的人时,有一丝诧异,而后与招待妻兄那般待他。
三兄弟后还有一个人,方才被高壮的姜三郎遮挡得严严实实。
年轻男子五官端正不失俊气,虽不及李毓秀的容貌,一见便心生惊艳,倒是比姜家三兄弟略胜一筹。
施同尘举手投足正派坦荡,大方磊落,他是姜母施氏亲兄长之子,他在读书上颇有天分。
施家也是商户,欲改换门庭,对他寄予厚望。
几年前施同尘在城南的书塾,恰巧与李毓秀是同窗。
施同尘比李毓秀还小一岁,当年叫李毓秀一句“禾新兄”。李毓秀娶了表妹后,反倒称他为表兄,其实各论各的更好,很是没必要注重亲戚规矩称他为兄。
施同尘脸上闪过一丝不自在,很快大方拱手,道:“禾新今日大喜,我碰巧在姑父家,听得如此好消息,岂有不来之理?若冯夫子听得禾新的好消息,一定倍感欣慰,你当年便是一众同窗中的佼佼者,来日定能金榜题名啊。”
“表兄谬赞。”
施同尘说着有些怅然,昔日二人为同窗,禾新马上去天子脚下大展宏图,他至今却仍是童生,连秀才都没考中。
好在他心性淡泊,随遇而安,心中的不平衡并未郁结太久,转而注意起其他。
放榜还没过去两个时辰,这个时间上门的多是周围邻居,和李毓秀一二好友。彼此都比较相熟,又有姜老爷帮忙,招待起来较为轻松。
然而尽管如此,李家还是忙得不可开交。小厮、婢女一趟趟来回往返跑腿,姜瑕主持后宅也闲不下来心。
李毓秀和姜大郎几个闲话了两句后,匆匆往前院去,同科前来,他要露脸见一见的,走时还邀施同尘一块儿,都走科举一路,正好带表兄拓展一下交际。
施同尘婉言谢绝,他就和表兄们一起。
姜瑕张罗仆役,见了各家女眷,得知兄长们来了,安排好一应事宜,也来和兄长们叙话。
施同尘见晚秋来请示了两次意见,忍不住说:“表妹再忙,可得多多注意保重。”
姜瑕是女主人,往后几日也少不了应酬。
姜大郎一拍脑袋,这才想起妹妹不便,他还没表弟想得周到呢,忙说:“瑕娘可不能累着,我回去就让你嫂子来搭把手。”
又劝姜瑕回屋坐着,见人也别累了自己。
姜瑕只是来看看哥哥,顺便走走路,并不强撑,领了好意出来没多久又回房休息去了。
头一日来的女眷不多,安排好人手,并无需她多操心。
更多的人是人没上门,礼先至。
落日熔金,门扉半掩,姜瑕倚着靠枕,整理今日送来的贺礼。
她手中正捻了一份礼单,是姜集方送来的。
女婿一考中解元,姜集方出手阔绰,布匹、水田、耕地、铺子、银票,一应俱全,送来的票据装满了一匣子。
是今日最重的一份礼。
她爹对夫君热切得很,大小事包揽上身,以各种方式与女婿拉近关系,从赏识才华,以女儿许嫁,逢年过节嘘寒问暖,平日里拿自己附庸风雅买的字画邀女婿同赏,对他比对自家儿子上心。
时下的确有许多富商地主看准考生下注压宝,说好听是欣赏,反感的人会认为势利。
姜瑕总觉得欠妥,她爹热情得过了头,而凡事过犹不及。
士农工商,本朝商人地位虽然有所提升,又是在扬州这繁荣的地界,商人众多,地位也不低。
但尽管商户有钱,不少酸腐读书人仍然看轻商户,批评商户追名逐利,趋炎附势。
李家清贫,老家在江都乡下,李父农忙时种地,农闲时打短工,一个人赚钱供李毓秀读书,生活艰苦。
姜家巨富,李家以前勉强需姜家襄助,可现下有了解元的名头,以后可不用了。
她眼看着,若那不是她爹,真有趋炎附势之嫌,夫君当真喜这样的岳家?李毓秀若能顺利更进一步,姜家就真的不是一个阶层了。
如果她前世死后的世事走向是对的,夫君不但高中,还出自京城煊赫侯府……
前世,死后魂灵飘荡,她再没听过娘家的消息,李毓秀和她爹疏远了,她爹该多伤心。
姜瑕舍不得她爹受委屈,读书人就真得受尽追捧?她爹一手打拼,经商一点没差,在江都也算个人物。
当然,李毓秀读书又岂止一个不错。
她手持礼单,拿给李毓秀看,说道:“爹爹对夫君可比对我还好,夫君才是他亲儿子。”
姜瑕言语间隐隐透露出吃味。
“怎说?岳父是瑕娘的爹,也就是我爹。岳父对我这般好,全是出自一番拳拳爱女之心,才惠及于我。”
遥想当年,瑕娘初嫁,江都城谁人不知姜老爷嫁女,十里红妆,看红了人眼。
胡说。
姜瑕腹诽,当初她还待字闺中未许嫁时,她爹已经看好李毓秀这个年轻人了。
“别理这些杂事,我来看吧。”他说着从她手里拿过礼单,顺势握上玉手,温软生香。
美人温婉,一时不察被他抢了外物,又失了阵地,便抬头挑起眼皮,杏眸闪过诧异的神采,吃惊望着她。
她着浅色杏衫,一头青丝松松挽就,清丽秀雅,鬓边几缕毛茸碎发斑驳在细碎的金光中,几近于美。
李毓秀一瞬失神,“明日去请岳母来帮衬一二,瑕娘今朝辛苦了。”
是他没考虑周全,李毓秀薄唇轻抿,他娘胡氏指望不上,还得拜托岳母。
姜瑕应下,把礼单尽数给他,凝神端详难得持家的夫君,也抛开了那些杞人忧天的烦忧。她总不愿意夫君和父亲有丁点儿龃龉的。
李毓秀若知道她的担忧,怕是会直呼冤枉。
什么叫功利投机?岳父慧眼识珠的优点,不能更投他心意了。
李毓秀无比庆幸姜集方这个优点,他才能娶到瑕娘。
今日几个舅兄登门,又让他难以忽觉施同尘。
提起施同尘,他表面平静,情绪陡然低落,还免不了一面安慰自己,找理由用心里没底的话说服自己,施同尘不足为惧。
岳父看中书生,施同尘这个能读书的姻亲,一向与姜家走得近,从小和瑕娘青梅竹马,表哥表妹一家亲,若不是他插了一脚,先下手为强搞定岳父,瑕娘就嫁给施同尘了。
同窗两年,机缘巧合之下,李毓秀曾隐晦得知施同尘倾慕他表妹,表兄妹有情,何愁成不了事?他也没在意此事,旁人的家事,与他何干?
然后,他想娶的姑娘碰巧是那位表妹。
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定下了婚事,而施同尘……或许是施同尘单方面的倾慕,和瑕娘有什么关系?痴人说梦,信不得。
李毓秀怀揣侥幸,直到新婚当夜,他心里一凉。
红烛高照,张灯结彩,新娘子美得不可方物,可她那样平静看着他,一双眼清澈若琉璃,没有半分新嫁娘的娇羞,他大概明白,终究是他强求了。
怪不了瑕娘,她没有一处不好,支持他进学,孝顺公婆,持家有方,是自己想娶她进门。
是他求娶瑕娘进门,没能让她遂心随愿,才是委屈了她。
后来,夫妻得了心肝肝小闺女旎旎,李毓秀已觉圆满。
近些日子,瑕娘对他越来越好,眼看着心防逐渐消融,他是一日比一日舒心畅快,如沐神恩。所以施同尘这厮怎么阴魂不散,又上门在瑕娘跟前晃荡!
李毓秀不齿至极,礼单快被他捏变形。
这时他感觉衣摆往下坠,一个小东西在腿边蹦蹦跳跳。
“爹爹抱!”
是旎旎,捞起小闺女,他心方好受了些。
瑕娘总归最在意女儿了,有旎旎在,谁也比不过他。
瑕娘见夫君有一句没一句和旎旎你来我往,心中柔情千万。
徐夫人躲过凉亭倒塌,如今平安无事,说明前世命运可破局,她也在想方设法避开来年的死局,不至于早早而逝。
姜瑕她不贪心,除了保全性命,便是守护眼前这一幕啊。
儿女康健,父母爱护,阖家长长久久的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