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才办事不利,没有亲手把雷元亮剁了。”李德敛眉垂首,语速极快,“院角废弃的恭房处有一道直通城外的密道,他就是从那里逃走的,奴才已命人下去守着了。”
那密道连雷元亮身边的几个亲信都不清楚,想来是他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路——既如此,常家应当也不清楚。
“金陵、杭州、吴兴等地的调兵呢?”谢衍问道。
何穆道:“应当就在这几个时辰了。属下方才得到消息,苏、常等州涉事官员的亲眷已被制住,剩余的金羽卫尽数埋伏在了各个城门处,绝不会让仍在常家的那伙人离开。”
桓玉拉着小七的手一言不发地跟着,一边为眼下的局势心焦,一边又真心实意地担忧要走的那条密道里有秽物,直到亲眼见到那密道只落了些灰尘才松了口气。
此时还留在城内显然不妥,当务之急还是要出城去。
狭窄的密道里盈满了泥土的腥潮气息,他们俯身不知走了多久,突然听到地面上传来震颤之声。
有泥土扑簌簌落下来。
那城门守卫应当是给逃走的雷元亮送消息的,如今常家应当发觉了异样,只是不知道雷元亮有没有告诉他们密道所在……
思及此处,一行人便走得更快了些。
不知是没找到还是根本不知晓密道的事,他们一直没有跟上来。
密道直通西城门外的一座土丘,适合遮掩行踪,也适合逃出后直接将密道堵死。若非疲于奔命,想来雷元亮断然不会给他们这个逃出的机会。只是他们便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很快便将密道堵了个严严实实。
信鹰盘旋降落,从何穆稍霁的面色来看,收到的应当是好消息。
谢衍沉思片刻,看了一眼正因雷元亮逃走而闷闷不乐的小七,对何穆道:“差人将她送到金陵舅父身边去。”
随即他又看向桓玉:“掌珠,你要回金陵么?”
桓玉犹豫了一瞬:“……我想待在这儿。”
总得看着这群人受到惩戒才能放下心来。
这答复不出所料。小七闻言也想留下,可又知晓自己一个小孩子太过引人注目,人一多必会带来许多不必要的猜疑和杀机,于是闷闷道:“我在金陵等着你。”
她实在不愿意独自待在金陵太久。
桓玉俯身揉了揉小七的发顶:“闲暇时可以多同太傅讨教诗书,他最喜欢聪慧又上进的孩子。其他事可以找阿婵安排,她言语不便,你多担待些。”
小七很是郑重地颔首。
日影西斜,桓玉站在阴影里目送着小七远行,被微凉的风勾出了一个喷嚏。谢衍眉头轻皱,李德立刻上前来对桓玉道:“请娘子去树丛后的马车里更衣。”
马车里不止备了衣裳,还有不少杂七杂八以备不时之需的东西。桓玉拿起可以卸去易容的瓷瓶,将里面半透的膏体均匀涂抹在面容及手臂、腰侧等处。
附着在肌肤上的易容渐渐脱落,她又用锦帕仔细擦拭了一遍,才换上干净衣裳,拿起悯生走了出去。
远处似有马匹嘶鸣声传来,越过低矮的灌木丛,她看到有几人翻身下马,对着谢衍抱拳跪了下去。
他负在身后的手是冷白的肤色,想来也已经卸下了易容。
那一瞬桓玉竟有些不敢上前。
褪下那层虚幻的外表后,他不再只是她的师叔,而是大成的圣上,是御极十载的帝王。
而她正在慢慢被他看透。
这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她是个全然的异类,本就不该与他这种太过洞若观火的人牵扯太深,更何况他还是这样的身份。
可偏偏拥有帝王身份的,是这样一个人。
一个手握皇权却憎恶皇权、万人之上却鄙弃尊卑,甚至连亲缘都格外淡薄的人。
如此矛盾,如此捉摸不透,如此令人想要探寻。
她应当远离的,因为揭开他身上迷雾的同时注定要被他读懂,可她似乎远离不了。
从当年阿爹进宫去请太医被他帮了一把后,就有那么一根线缠绕在他们彼此之间,注定让他们慢慢走近彼此。
许是驻足得太久,李德频频投来疑惑的目光。桓玉轻叹一声,缓步走过去。
她没有看到背对着自己的谢衍的面孔,反倒和他对面的几个臣子对上了目光。顶着他们一道比一道惊愕一道比一道茫然的视线,桓玉很从容地行了个礼:“诸位大人好。”
唯一认识她的金陵贺刺史干巴巴道:“难怪桓玉娘子这些时日不在金陵,原来是跟随圣驾……”
他们这些为臣者没能做的事,反倒是她一个小娘子做了……真不知是她自己讨了圣上欢心,还是因桓谨简在帝心连带着他的女儿都能得重用。
在他们的注视中,桓玉微妙体会到了阿爹所说的那种身为“天子近臣”的愉悦,一时心中百味杂陈,忍不住去看天子本人是何反应。
这一看,却是愣住了。
在太傅府上初见他时,她便觉虽他容颜略有瑕疵,但眉眼好看,气度又盛,可称一声“仙人之姿”。如今见他真容,方知无需多言,这四个字仿佛天生就该来衬他。
他是深邃又清俊的样貌,瞳色极深,让人极难窥探到他的所思所想。倘若他有心利用容色,必能让长安城的娘子个个魂不守舍,可偏偏他性子淡,连带着容色也显得端肃冷然。
恍惚之间桓玉忆起,在做皇子时,谢衍是格外招小娘子喜欢的。
俞家是做绸缎布料生意发家的,因此同各家女眷往来格外多,对长安哪个小郎君更招人喜欢也格外清楚。在她五六岁时,阿娘时常兴致勃勃地同她说起这些。
当时风头正盛的,是两个皇子。
先帝仅有二子,皆为中宫所出,大皇子谢衡端厚谦和,二皇子谢衍冷俊灵透。按理说谢衡为嫡长,早该立太子才是,只是先帝总言等谢衡成人后再立储。
私下有人说,先帝是因大皇子资质颇为平庸才犹疑不定——谁让不喜诗书的二皇子随便读一读就能把大皇子比下去呢?更何况两人只差了三岁。
不过这些风言风语丝毫影响不了兄弟二人的情义,明眼人都能看出无论日后是谁登基另一人都不会有二心。各家的小娘子比来比去,还是觉得谢衍更胜一筹。
大抵是因为他比兄长容貌更出色,又走南闯北去过许多地方,比兄长见多识广。
很快便没人说这些话了——大皇子死在及冠的前几日,同时先帝驾崩。宫中对外说的是宦官勾结大同教贼子刺杀作乱,但那夜宫中实在是太平静了,平静到禁卫都没听到刺客的声响。
在少年帝王登基显露出极为狠厉的手段后,杀父弑兄的流言渐起,他也再不是长安城娘子们的梦中人。
桓玉看得实在太过专注,直到谢衍微微侧首垂眸时才回过神来。心中升起一丝窘迫之意,桓玉想,这算不算御前失仪?
她是不是应当告个罪?
可其余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或许是不敢有什么反应。桓玉权当无事发生,敛目肃容又是一个柔和温雅的乖觉娘子。
只是她没有看到身侧谢衍眸中一闪而逝的笑意。
秋风卷起萧瑟落叶,明州城内的喧嚣在守城官兵看到不远处甲光烟云之时陡然沉寂,随后又以更恐慌的方式四散开来。
作乱者终究会迎来灭亡的宿命。
明州,城郊。
韩曜叼着一根能吮出甜汁的草,收回投向远方的目光。
搞出这样大的阵仗,看来是常家那些事被发现了……不知晌午常家众人,哪一个是那行踪莫测,至今还让长安重臣以为身在陇右的圣上。
不过已经和他没什么关系了。
他问身侧侍卫:“常家那老不死的书房里的的东西处理干净了?”
若不是此次前来,他万万不知那老不死的还留着密信以及别的东西,不知是愚蠢还是想在以后出其不意反咬他们一口。
“绝没有留下一丝一毫会暴露身份的东西。”侍卫有些迟疑道,“但今日众人之中,还是有一个常老太爷知晓郎君身份的,倘若他……”
韩曜懒洋洋道:“不必担心,他不会。”
若有证物在,那根本无需他交代韩家就会栽。若没有证物,那他万万不会再攀到韩家身上。
——谁让长安的韩家还有着一点儿常家嫡系血脉呢?既然注定会死亡,那留下点念想总是好的。
侍卫仍旧忧心忡忡:“若是有人认出了郎君怎么办?”
“认出又怎样。”韩曜摸了摸脸上的面具,“身份没暴露,证据没留下,即便有人说看见了我,那也只是一面之词——我还说看见桓玉了呢,会有人信么?”
更何况长安那边仍旧滴水不漏。
“桓玉”这两个字激起了马车内的动静,韩曜掀开车帘,看向被绑得结结实实的芸娘,摸上了她白皙的脸。
“这倒是个活证据。”他自言自语道,“要不要杀了呢?”
嘴巴被堵住,芸娘呜咽了一声,双眼含泪看着他。
乞求的,柔弱的,哀婉中带着一丝隐约的情意与迷恋之色。
一个不能成事的女人而已。韩曜心想,伺候的还不错,大不了打断腿毒哑了养在府中。
他收回手。
没有看到芸娘的指甲深深扣进了皮肉里。
那不是恐惧,那是一种兴奋的颤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