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堂主请,玉香主请。”
常氏层层门禁森严,他们这种不宜在宾客前露面的人走的是人少的偏门。一路上身后人被常家以杂七杂八的缘由遣散了干净,跟上来伺候的都是隶属常家的生面孔。
这正合心意,毕竟那些人本来就是为了查探消息才带过来的,一直跟在身边倒成不了事。
只是他们走的这路似乎太过偏僻,不像是去往正堂……
谢衍显然也察觉了其中异样,语气中带上了一丝冷意:“怎么,雷某是见不得人么?”
“雷堂主说笑了。”小厮带他们行至一处偏房,躬身道,“只是玉香主是头一次来,以防万一还是验一验身好。”
桓玉心渐渐沉了下去。
……原来问题还是在她身上。
这种场合,雷元亮定然不会受到冷遇,只是她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玉香主”不能尽信,想要真的陪在雷元亮身边还得被查探一番。
桓玉冷笑一声:“不相信我还请我来做什么?我玉萼可受不了这种侮辱,既然如此,我原路回去便是了。”
“郎君。”她的手搭在谢衍小臂上,眸中水光盈盈,“我回府等着你。”
眼见桓玉真要走,小厮忙拦住了她:“香主请留步!您这般奇人,老太爷自是诚心想邀的,只是……”他的目光在桓玉身上杂七杂八的银饰上逡巡了一圈,苦笑道,“正因为您太过神异,我们才不得不……”
原本老太爷没想请她来的,可惜那位贵客恰巧听到了他们的禀报,对这位玉萼香主起了些兴致,他们也只能硬着头皮请过来。
桓玉面色好看了些,轻车熟路将那些带不习惯的东西卸下了:“这下总成了吧!”
发丝散乱下来,实在有失礼数。小厮想再取些钗环来,却见桓玉用仅剩的那枚木簪将松散的发髻一挽,斜睨了他一眼:“怎么还不走?”
小厮自觉她身上没有什么可以□□的地方了,于是继续带路:“两位请。”
常家的宅邸实在是大,路也实在是多,绕了半晌才瞧见正堂的影子。桓玉心中觉得古怪——在外头看常家的宅子有这么大么?
许是察觉出了她的疑惑,谢衍手指轻微动了动,贴上了她纤细的手腕。
皮肤传来微痒的摩挲,桓玉屏息感受着他指尖的走向,认出那是一个“阵”字。
……居然还有阵法。
正堂两侧的桌案上已坐满了人,一个个身份不可谓不贵重,有苏、常、明州的刺史或是其他话事人,还有几州内拿得出手的士族家主或嫡系子孙。主位上是过寿的常老太爷,他身子骨显然已经不太壮实了,但精神还算矍铄,不失一家之主的风范。
而他右侧下首,坐着一个颇为格格不入的红衣少年。
那少年约莫二十余岁,金冠束发,衣衫上还以金线绣有瑞兽暗纹,露出的下颌肤色白皙,唇也是红润的,带着一股金尊玉贵的少年气。
还没等她看出些什么,常老太爷就开口了:“先前劳烦两位了,还请入座。”
一句话就把“玉萼”可能出口的质问以及周围人的疑惑堵回去了。
面前桌案上尽是上好佳肴,文火炖出的佛跳墙里鲍鱼海参肥美鲜嫩,螃蟹个头肥硕光泽油亮,就连茶也是一年只产上几斤的雪顶含春,极尽奢靡。
待众人都落座后,献乐献舞的教坊女子也来了堂内。其中一人容色出众,抱琴而来,正是许久不见的芸娘。
管弦喑哑,舞姿翩跹。常老太爷面色含笑,一一同在座宾客举盏致辞,倒像是在给身侧那少年介绍这些都是什么人。在听到“玉萼”两个字时,他了然地点了点头,有些探寻地投过了目光,还额外在桓玉鼻梁一侧停了一停。
在易容之下,那里有一颗痣。
身侧的谢衍正应付着众人的寒暄,言语之间尽是雷元亮那种不失机锋的圆滑。桓玉被那少年的目光看得心中微凝,心中升起一股古怪的熟悉感。
谢衍搭在桌案上的手指轻轻敲击了两下。桓玉心下了然,遥遥举杯对向那少年,姿态泼辣又娇媚:“郎君为何如此看我?”
众人谈话时都没有提及他的名讳,不知是不认得还是不想说,她此时只能称一声“郎君”。
若说她不言时还有几分与玉萼不同的沉静,说起话动作起来后却完完全全变成了玉萼这个人。那少年目光中的探寻似乎淡了些,勾了勾唇,脸颊一侧浮现出一个深深的酒窝:“只是我心仪的女子名中有个‘玉’字,听到香主名字后忍不住多看一眼罢了。”
即便刻意压低了嗓音,可桓玉还是听出了他的长安口音。似乎以往她也见过这样一个人,语调是藏了毒的甜蜜,笑起来脸颊边会现出一个酒窝……
她想起这是谁了。
七年前她想要随太傅游历讲学时,曾与数名同有此意的士族郎君斗过才学。其中一人约莫十五岁,漂亮得像是年画中菩萨身边的童子,在她得胜之后竟笑了起来,只是眸光格外森然。
“桓玉。”他道,“我记住你了。”
——如今正供职于大理寺的韩家九郎,韩曜。
这一桩事,竟然还有远在长安的韩家的手笔?!
她下意识用余光去看谢衍,他正低头斟酒,面色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
上首的常老太爷开口:“怪不得九郎瞧不上老夫的那几个孙女。不知九郎心仪的是哪家千金啊?”
韩曜斜倚在案前,漫不经心道:“想来你们应当知晓,就是左仆射家的娘子,叫桓玉的那个。”
桓玉额角一跳,心说你那是心恨我不是心仪我,下一瞬却听见琴弦断裂发出的刺耳声音。常老太爷皱眉道:“怎么回事?”
弹琴的芸娘颤抖着跪了下去:“老太爷恕罪,奴家一时听闻故人名讳,受惊失态了。”
这话一时引得众人侧目,韩曜很是好奇,招呼小猫小狗般对着芸娘招了招手:“你认识她?”
芸娘的姿态是不同以往的谦和柔顺,只将桓玉曾在野外花丛救她的事说了一遍。韩曜闻言轻嗤一声,抬起了芸娘的脸:“她还真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愿意帮上一帮。”
“既如此,你就跟在我身边伺候罢。”他将芸娘揽进怀里,“说不定日后还能和你那恩人做姐妹呢。”
芸娘温声称是。
不对,这不对。
桓玉皱眉想,这同芸娘以往的脾性太不相投了。她弹琴从未出过这样大的失误,应付男人时也不是这般做派,除非……
除非她是有意接近。
难不成她认识韩曜?还是看出韩曜身份尊贵举止又轻佻想给自己后半生找一个依靠?
心中乱糟糟扯成一团,她听到身旁沉默了许久的谢衍出言问道:“雷某有一事不解,九郎既在此处,定然知晓我们所来是为了商讨何事,怎么会对那左仆射家的女儿有意?”
韩曜笑嘻嘻道:“正因不喜桓谨那厮,才想把他那宝贝女儿拿捏在手中啊。雷堂主与玉香主伉俪情深,自是不懂的。”
哄笑声四起,无关的舞姬已经退下,饮酒饮得熏熏然的诸人话语一个比一个放肆。
“桓谨那种谢氏走狗,竟然也能爬到左仆射的位置!”
“一丘之貉罢了,姓谢的又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借我士族之力建国,如今却又开科举又行均田,坏我士族根本!”
“老夫寒门出身走到现在,可不是为了把治下土地全都分给那些百姓打理的!”
天南海北不同出身的人,为了私欲相聚于此,以冠冕堂皇之名行大逆不道之事。谢衍同样举起杯盏,唇角勾起,只是笑意不达眼底。
“雷某早就认清,天下大同是假,荣华富贵为真。这两年多亏诸州大人照拂手下弟兄,得了诸多好处。此恩铭感五内,为诸君效力义不容辞。只是——”
他话锋一转,问道:“我们何时才能起事呢?”
各州出地出粮,常家出钱,雷元亮出人,他们什么都筹谋好了,怎么还在面子上维持着各州的平静呢?
甚至此次寿宴也只是一干人雷声大雨点小的聚在这里,只是嘴上说得响亮。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看向常老太爷身边的韩曜。
他们其实还不太清楚这位“九郎”是谁,士族子弟众多,恨不得每家都能挑出一个九郎来,只知晓他出身长安大族,幕后少不了他的推手。
韩曜笑了笑:“还望诸位义士继续养精蓄锐,继续好好为圣上试行均田之制。待到他下令要全国推行此法时,就是我们的契机。”
到时候各地士族定会有动作,他们韩家不过是在最让人意想不到之处埋下杀机罢了。谁又能想到,士族势力最为衰微,均田之制推行最好的江南已经在被他们一点一点蚕食呢?
明州刺史哈哈一笑:“欲成大事不在一朝一夕,我们到时候就是要打他一个措手不及!”
“然也。”常老太爷道,“此事来日方长,眼下诸位不如好好享受一番此等盛宴。”
他拍了拍手。
似有钗环轻碰声响起,香风阵阵,一队身形姣好的女子袅袅娉娉走了过来。
……是常家的“蚌女”。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大家的等待。三次的事正在渐渐收尾,这几天暂且抽空两天一更,后面会慢慢恢复日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