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州近海,风格外大,裹挟着某种挥之不去的潮湿意味。许是因为当地望族常家家主几日后过寿要大宴宾客,城中大大小小的客栈都住满了人,想要借此同常家攀上些关系。
在此当口置办宅院太过惹眼,是以桓玉一行人也寻了处不大但尚说得过去的客栈住下了。
这一路来,桓玉同谢衍有过几次不大不小的口角,均是些拐弯抹角的试探。桓玉数次在心中提醒自己“这是师叔这是长辈这是圣上是阿爹的顶头上司”,才忍住同他争执的心思一次一次将那试探圆融地搪塞回去。
她觉得自己已经够恭谨,但落在李德与何穆眼中还是颇为大不敬。两人很是疑惑,玉娘子应当是知道圣上的身份了,怎么仍做不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还有圣上也是,想知晓什么拿桓相公一家稍稍逼迫一下便是了,何必一次次冷言同一个小娘子呛声呢?
琢磨了半晌,他们只觉出圣上同玉娘子并非是君主与臣女那般相处,而仍是原先那种略为亲近的师叔同小辈相处一般——只是师叔不似往日温和,小辈爪牙也比平日锋锐。
幸而这几日圣上似乎发觉玉娘子颇为油盐不进,已经不再说那些他们颇为捉摸不透的话,两人面上又如同以往在金陵一般了。
只是仍有其他不顺遂的事。
何穆声音干涩,甚至不敢抬头看谢衍的面色:“属下临走前留了人盯着那孩子和与他混迹在一处的几个小乞儿,未曾想他们办事不力,还请主子责罚。”
也不知那么几个小孩子,是怎么在明州城突然消失不见的!
这话并没有避开桓玉。实际上这一路来任何公事都没有避开桓玉,有时李德甚至觉得,倘若玉娘子年纪再小些,就没有如今要找的那孩子什么事了。
“若是真如你们所说,他一个六七岁的孩子能只身从蜀中大同教逃出来,那跟丢倒也不奇怪。”桓玉道,“对了,我还没问过,他到底叫什么名字?”
总是一口一个孩子叫着,实在是不习惯。
何穆小心翼翼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没收到什么暗示后才道:“他说自己没有名字,大同教那些人平日里也只唤‘小孩儿’,直到前段时日教主要认他当第七个义子时他们才改口叫‘小七’。”
桓玉:“……”
她气不打一处来地看向谢衍:“那您前几日在马车上还让我说出他姓甚名甚……其实您也不清楚罢?”
谢衍放下手中的书卷,平静地抬眸看她。
心中那点儿火气突然便散了,桓玉理了理鬓发,默不作声地起身向外走。
谢衍终于出声问道:“去哪儿?”
桓玉头也不回道:“去同掌柜娘子打探些消息。”
她长得好,温和有礼又出手大方,相处不过两日掌柜娘子就将自己半辈子的事都说给了她听,恨不得同这位金陵来的小娘子义结金兰。
只是今日桓玉并不像前几日那般单单听着,而是有意无意将话头向掌柜娘子那个自小就被拐走的女儿身上引。前几日她只顺口提过一句,不知为何不像其余事那般说得如此细致。
在如愿引得她开了口后,桓玉顺着她的话头红了眼眶:“阿姊……不瞒您讲,我此行也是来寻家中被拐的孩子的。”
为了伪装身份,她并未说官话,反倒带了些金陵口音。此时又染上了哭腔,简直听得人心都化了。
“与我同行的那位是我的叔父……年近而立不过那一个孩子……”水汽氤氲在眼底,她泪眼朦胧地看向满面心疼的掌柜娘子,“都怨我中秋时不听劝带他出门放灯……他又俊俏又聪明,才七岁!家中人只探出消息说拐来了明州,可那么大个明州要去哪里找……”
她哽咽着伏在掌柜娘子肩头:“叔父要恨死我了,这几日都不理我……”
楼上的何穆凭武功将这动静听得分明,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玉娘子哭得可真招人怜爱,方才圣上都轻微蹙了蹙眉。
只是在听到“恨死我了”时额角似乎跳了跳。
下头又传来掌柜娘子隐隐约约的安慰声:“难怪我见你们一行人面色郁郁,还时不时出门……被拐的是小郎君还是小娘子?”
玉娘子的声音似乎有些迟疑:“……是我的堂妹。”
何穆心头一跳。
那掌柜娘子似乎犹豫了一下,但还是道:“你也别怨我说话直白,俊俏又聪明的小娘子被拐,最差也是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若是家里的小郎君被拐可了不得,指不定卖到哪条船上做工去了呢!你那叔父瞧着还年轻,还是再生一个妥当。”
再生一个……
何穆头一次后悔自己能将那动静听得这么清晰,此时垂首恨不得将耳朵堵起来,直到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才抬起头。
桓玉面色平静,只不过眼角微红,还有着未干的泪痕。李德见状忙取出锦帕,不过动作稍慢了一些锦帕便被身侧的谢衍接了过去。
素色的锦帕躺在他冷白的掌心,谢衍道:“过来。”
桓玉脚步顿了顿,却还是走近接过了锦帕。当垂下眼睫擦拭泪痕时,她并没有发觉谢衍在打量自己。
不似中秋夜里那般平静无力的落泪,今日她哭得格外让人怜惜。谢衍觉得她这种做派颇为新鲜,开口问道:“我不理你?”
桓玉想起前几日均是她不遗余力堵住谢衍试探的话,一时语塞。
谢衍又问:“我恨死你了?”
手里拭泪的帕子还是这人递过来的。
桓玉道:“都是做戏,做戏。”
“嗯。”谢衍道,“是很有做戏的天分。”
桓玉一时哽住,硬生生转移话题道:“我总觉得掌柜娘子说的话不对劲儿,为何被拐的俊俏小娘子‘最差也是到大户人家当小妾’,不是卖到勾栏或贫户当童养媳?而且她说起女儿时口吻有些冷淡……是以我才说被拐的也是小娘子。”
否则应当听不到这番话。
她语气有些不易察觉的惴惴,谢衍顷刻察觉出了她隐藏在镇静皮相下的不安,仿若是这些时日的试探与争锋留下的创痕初露端倪。
以往她从未有过这种仿若强撑的坦然。
还是逼得太紧了。
思及此处,他不由得缓声道:“你做得很好,掌珠。她在问及被拐的是不是小娘子时语气确实不对。”
可仅凭此也确认不了什么。
桓玉看出他似乎想让自己继续说下去,于是思索着道:“她女儿被拐时也是七八岁,同小七以及那几个突然不见的小乞丐年纪差不多。而且……”
再次思及“卖到大户人家当小妾”这句话时,她喉咙隐隐有些干涩:“在女儿被拐走的那年,她同丈夫得了笔钱做起了客栈生意。”
那热情爽朗的掌柜娘子,真的会是这样的母亲么?
原本只想借她的女儿也被拐这件事问出明州是否有专门干此行当的人,没想到探究出的竟是一桩截然不同的真相么?
谢衍对身后的李德比了个手势:“用药审,别闹出动静。”
思绪有些混沌,桓玉就这般呆呆等了小半个时辰,在瞧见李德回来时的表情时便明白了一切。
果不其然,李德道:“她当年确实将女儿卖给了人贩子,且在几年后又见到了她。彼时女儿已经是明州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妾。”
顿了顿,他又低声补充道:“但据她打听,女儿是常家养的家妓,后来才被送到那户人家当小妾的。”
常家。
兜兜转转,竟又回到了常家上。
何穆道:“属下的确得知常家养了许多色艺出众的家妓,这些年也借此同不少人家攀上了交情。他们还惯用‘献珠’当遮羞布,据说是让家妓携着养好的珍珠去,若是满意便会连珠带人都留下,鲜有不成。”
献珠。
谢衍神情一滞。
不愿深想的旧事被撕开一条缝,刹那间流露出某种晦涩又阴暗的东西。彼时他只有十五岁,成日被耳畔萦绕不去的嗡鸣喧嚣吵得头疼欲裂,某次闭目养神之时,更为嘈杂的人声将那喧嚣盖了过去,于是他睁开了眼。
“东南一户人家来给教主献珠!”
“我还以为是珍珠,原来是个珠圆玉润的美人儿……”
那女子面容姣好,浑身只罩了一层薄纱,莲步轻移走向那个充满腐朽气息的房间,不过很快便被赶了出来。
随后房间内那道苍老的声音唤他进去。
桌案上多了一颗硕大的、成色极好的水润珍珠,瘫坐在榻上的人问他:“考虑好了没有?”
他口中称是,脑海中却茫然地想,这珍珠是哪里来的?
方才那个女人手中并没有东西啊。
肺腑中翻涌起某种作呕的欲|望,谢衍霍然睁开眼,冷声道:“去查常氏的‘献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何要从小养大那么多家妓,常家备受吹捧的又是哪种珍珠!”
何穆凛然领命去了。桓玉有些错愕地看向他,似乎不明白他为何有如此大的反应:“师叔?”
她穿了雪色衣裙,肤色也是玉白,整个人都不染尘埃。
掌珠。
掌……珠。
谢衍敛目压住那些翻涌的情绪,对她道:“回房歇着。”
“回房歇着,掌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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