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009 先生

开科举后,圣上有意冷落恩荫入仕的官员子弟,除非格外出彩,否则定能从无品杂官之位上磋磨个三四年。如此一来,科考及第后通过吏部考核可直接授官的路子就格外吃香了,是以国子监的名额极其抢手。

地方之上的州县官学也一改往日颓势。无论士农工商何等出身,通过官学考核之后即可入学,每年考核的前几名即可前往长安参与省试。虽说官学与私塾相比束脩略高,而且入学考与结业考并不比乡贡简单到哪里去,但还是有众多学子争破了头颅要进书院。

原因之一,就在于圣上命州县官员每五日要去当地官学讲学一次,同这群生徒好好讲一讲社稷民生,为此还在每处官学设“督学”一职。相传督学皆出身于圣上的十六卫,不仅监督官员们有没有好好讲学,还顺带监督他们有没有好好做官。

还有一个原因,便是以裴太傅为首的诸位喜好游历讲学的大儒只会在官学讲,在私塾或家中闷头苦读可见不到这样的人。

桓玉算是裴太傅这位大儒捎带的,不过她不讲经,也不讲策论,而是讲算学,顺带说说各地的风土人情。

官学距州府极近,她同原先要讲算学的先生通了通气,悠哉悠哉向自己的讲堂走去。上一堂课是金陵刺史贺大人的策论,如今还没下课。桓玉便在假山后的石凳上坐了,打算先歇一会儿。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估计是没赶上策论课的学生在闲逛。一个较为陌生的年轻声音响起:“李兄,我方才瞧见一个娘子从那边走过来了,竟也没人拦着,州学不是不许侍女小厮抑或家眷入内的么?”

许是今年刚入学的生徒,桓玉心想。

姓李的青年声音倒是颇为耳熟,应该是她教过的某个学生:“确实如此,只不过……周贤弟你瞧见那娘子什么模样没有?是不是身量较高,身形纤细,长得如同玉人一般,穿的衣裳颜色也浅淡?”

桓玉瞧了瞧自己身上的白衣。本想着背后听学生语人是非不大妥当,但说的估摸是自己,那听一听应该也无妨。

况且还是自己先来的呢。

于是她心安理得地听了下去。

小周郎君有些结结巴巴:“的确如同,如同玉人一般……”

“哦,那估计是我们的先生。”李郎君道,“就是当朝左仆射家的桓玉娘子,每年总会跟随太傅来金陵,顺带教一教我们算学。”

小周郎君应了一声,又问道:“李兄,其实我有一事不解。虽说科考时也有明算一科,但明算是万万比不上进士明法等日后定能得以重用的科的,为何诸位还是如此推崇桓玉先生的算学呢?”

李郎君幽幽道:“愚兄刚进州学时也是这般想的。”

顿了顿,他继续道:“听闻四年前教算学的先生得了病,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先生替代,太傅便让当时陪在他身边的玉先生去试一试。当时她还是个小娘子,虽说开科举整顿官学有一大部分是她的主意,但仍有许多同窗觉得这与讲学不可相提并论。算起来好好听她讲课的,只有一个史书典籍读不好一心想走明算这条路子的师兄,和两个兼不愿浪费束脩什么都会听上一听的书呆……向学之人。”

听起来是个颇为起伏的故事,小周郎君很捧场地问道:“之后呢?”

“之后那两位才子一位已在户部高就,一位据说今年也要升任工部了。”李郎君叹息一声,“听闻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两位师兄算学一道比之同辈要出众许多。”

桓玉心中莫名升起一股与有荣焉之感。

“那位考明算的仁兄做了两年官,后来辞官去长安最大的银庄做管事了,据说如今也混得风生水起。”李郎君道,“如此看来,算学还是极其有用的,何况玉先生讲学很是有趣。”

讲堂内传来生徒们的齐声恭送,两个没上成课说小话的郎君悄悄溜走了。桓玉又发了一会儿呆,自觉课间休息的时间够了,这才理了理衣裙抱着自己的讲义进了讲堂。

原本安静下来的讲堂又嘈杂起来,许多学生都惊呼出声,就连坐得最端正神情最肃穆的小郎君眼睛也亮了亮。

有人甚至起哄出声:“数月不见,先生风姿更胜以往!”

桓玉有些忍俊不禁。听了近一个时辰格外正经的策论,想来他们憋得够呛,是以这一会儿一个赛一个的欢脱。

这种时候,她总是想让这数十席上多些小娘子。无论何种性格,小娘子们总比郎君乖巧懂事些,只可惜……

讲堂后方连着一间小屋,并无门板阻隔,只挂了一道竹帘。帘后人影绰绰,她意识到督学估计在后头看着,这才正了正脸色,肃然道:“都安分些。”

在来听课的教务处老师面前,总不能表现得太过随和可欺。

她冷下脸来还是很有先生的模样的,吵吵闹闹的生徒们乖乖闭上了嘴。竹帘后,金陵的督学看着原本起身想要离开却又坐下的谢衍,有些摸不着头脑。

算了,毕竟这是长安来的大人,自己也没什么资格置喙人家怎么做。

桓玉讲学讲得颇为“接地气”。譬如前年她去洛阳看了舍利宝塔,来金陵后便同学生讲宝塔长几何宽几何高又几何,不同样式的廊柱每种负重几何,烧出的琉璃瓦都是什么形状什么大小,问怎样建塔最为节俭,用多少片瓦多少根柱;去年她去东海待了几个月,便同学生讲商队各色货物有多少,成本是多少,不同货物该交的税有几成,问商队总共要交多少税,又该定价几何才不亏损……

今年按理来讲她该说一说西蕃圣宫,但又怕有心之人将此与当年圣上灭佛牵扯到一块儿,干脆讲起了水利。

东南沿海水患频发,浪最高能达到几丈海岸又有多长,倘若据此修大堤,一个壮丁一日能做多少,一个体弱之人一日能做多少,问徭役该如何安排?蓄洪的湖泊水位有多高,连着几条进水渠几条出水渠,每条渠各能放多少水,怎样才能使水位一直安全?倘若要从南到北修筑运河,该怎样动工从哪儿动工……

谢衍身后的何穆听得目瞪口呆。

虽说玉娘子某些地方举例不大精准,但这种问题着实比雉兔同笼实在多了,毕竟朝廷上没有人会为装在笼子里的鸡和兔子操心。

他忍不住偷偷摸摸去瞧自家圣上。

谢衍原本在看金陵田地的图册以及户籍数目,此时却执笔在纸上随手解起了题,还时不时停笔听一会儿。

何穆清了清快被搅成浆糊的脑子,分辨出那是玉娘子在讲某种剑走偏锋的新解法。

于是谢衍又用新解法算了一遍,与方才的结果别无二致才放下笔。

在讲堂里的学生们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时,桓玉知晓今日无需再讲下去了。她让这群郎君们自发探讨了一会儿,又点拨了几个钻牛角尖儿的学生,随后在他们惊恐的目光下拿出了垫在讲义下的一沓纸。

“先生您怎么刚回来就要考校我们的功课!”那位声音格外耳熟的李郎君哀嚎道。

桓玉正色道:“先生甫一到金陵就亲笔为你们出题考校,一写就是数十份,你们不该感激么?”

大多学生敢怒不敢言,只有少数几个露出了“先生辛苦了”的目光。桓玉将纸一份份发下去,心中盈满了某种恶劣的愉悦。

课堂小测真是让老师休息学生用功的最好方式……

发完后还余下几份题卷,是她多写下以备不时之需的。桓玉刚想会上首自己的座位上歇上一歇,却见后方的竹帘被撩了起来。

里面端坐着一个熟悉的人。

他看起来依旧有些不近人情的冷漠,投过来的目光却颇为平和。桓玉察觉到谢衍的目光在自己手上的空白题卷上顿了顿,随后听到他问:“可否给我一张?”

心中升起一股莫名的羞赧与懊恼,似乎有种在长辈面前班门弄斧的意味在。桓玉抿了抿唇,却还是递过了一张题卷。

对方的手指仍旧是冷白色,在接过那张纸后还微不可察的顿了顿。桓玉心想,莫非是自己的字太丑了?

不应当啊,当年在得知自己写的折子原封不动呈到圣上面前时,她就很是惭愧自己的字写得着实一般,给堪称书法大家的阿爹丢了脸——虽说阿爹并不在意,还夸她的字“质朴天成”。

后来跟随太傅游历后,他老人家还赠了自己些帖子,听闻是圣上少年时写的。她很是喜欢,后来也总照着那个练,写出了自己的一番风骨,还得了太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的夸赞……

那师叔是认出自己的字迹同圣上相似了?他从长安来,身手好,督学又对他很是恭敬,像是在十六卫里隐姓埋名做事的人。如此一来,见过圣上的字也见怪不怪了。

桓玉后知后觉地想,临摹圣上的字帖应当不会有事罢?听闻圣上如今的笔迹和少年时全然不同,自己写的不过是与他少年时有五分像罢了……

此时她心中颇为不安,早就将“师叔就是圣上”的猜测抛之脑后,自然也没想到谢衍在看到这张同自己少年时有五分像的字时心中是何等微妙与古怪。

答完的题卷一份接一份交了上来,桓玉有些心不在焉地让已答完的学生去用午膳。督学也离开了,师叔却还没走,似乎是在等她。

他们都是要回府用膳的。

桓玉心中的感觉一时更加古怪,却又不知道是哪里古怪。在同最后一个学生道别后,她终于定住了心神,打算先解决自己心头最大的疑惑。

于是刚踏出小室的谢衍听到她问:“师叔是在十六卫做事么?”

脚步顿了顿,谢衍很是寻常地答道:“在金羽卫指挥使手底下做事,都是些不能见人的活。”

一旁货真价实的金羽卫指挥使何穆:“……”

在他手底下……不能见人……

何穆闭了闭眼。

他好冤,但他什么都不能说。

作者有话要说:我读高中时,每次老师说“这节课不讲课,咱们做个小测”时的声音都非常愉悦……然后改卷时就是截然相反的脾气了。

唉,虽然高中的题都忘记怎么做了,但现在还挺怀念高中生活的【露出属于笨蛋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