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杏不能陪同她来国子监了,这回的人变成了春桃,姜伯景又多加了些人手保护她,许是还同循礼堂的助教们通过气,由是他们对她更加照拂,闲余时分连章祭酒也来探望过她。
弄出这么大仗势,郭戏英但凡有点脑子也该消停几日,可这却不是什么长久之计,只望有一天她的心疾能够好了,尽早离开这里。
先时才好些的心疾近来又发作的厉害,连在国子监里也会生出隐隐的抽痛,随之而来的,是总入她梦的前世少年。
前世初见,是在一处赌坊外面暗巷拐角的一个隐蔽偏僻处,少年刚经过浴血奋战,脸上残留着血污,他脚下尽数是被他解决的布衣,这些人皆生得五大三粗的,不知做何营生。
地上,铁棍小刀匕首散落一地,还有些不知名的暗器。
她当时看着害怕,本想遁走,哪知刚杀完人还带着满眼戾气的少年猛然回头,她就这样猛然曝露在他眼前。
她只是出来透透气,仆人们还在马车边侯着,女婢被她使着去买糕点了,她孤身一人,此情此景,不禁心中瑟瑟。
见少年再没动作,她从袖中拿出一方叠好的整洁手帕放在地上给他拭去血污,尽管她对他抱有恐惧之心,可直觉告诉她,他不是一个坏人。
那是去国子监上学的前一天,谢闻羡常对她说他觉得她一见如故,其实她心里也似有若无地对他抱有一种熟悉感,像是在哪里见过似的。
后来,他怕她误会,给她解释,当天他杀得并不是什么平头百姓,而是经过伪装的刺客。
今生她刻意避开了他,没往那里去,可命运兜兜转转,违愿地将他们绑在一处,当真叫人束手无策。
回姜府的路上,她前往医馆顺手为青杏去取药,说来好笑,这医馆位置开得巧妙,不远处就是赌坊,这里常有被赌坊里的霸王打伤的人过来看跌打损伤,而再往边上走些,就是他们前世初见的暗巷。
鬼使神差的,姜惜弱忽然想去看看,而且还是一个人去看看,她叫殷邵在不远处等她,她看一眼就回来,不会出什么大乱子。
这一去,她便又感受到了命运的巧妙之处,她从来没想过,谢闻羡真的会在那里。
他席地而坐,头靠着身后的青砖,一条腿曲起,手就随性的搭在膝盖上,神色空洞,活像一只被人遗弃的狼崽子。
他今日少见地换了身绀青色的衣衫,气势内敛,早在下午时,他就不在国子监内了。他身上有伤,衣袍边缘还有血迹,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一派孤寂,全然没有要去医馆的打算,即使医馆离他那么近。
姜惜弱将动静弄得很轻,但逃不过少年敏锐的耳朵,他侧首,两人就在这一小角天地间遥遥相望。
她有些紧张,手心出了汗。
她想起前世谢闻羡的话,她成为她的金丝雀后,摄政王总喜欢抱着她在床帐内耳语,他不在乎她听不听,总之他就是要说。
在外人看来寡言少语的摄政王,怕是将他这辈子滔滔不绝的谈笑都留给她了。
他总是喜欢提及他的过去,譬如在国子监内他为何总是负伤,时而是被谢昌吉恨铁不成钢地教训,时而又是被人围堵暗害刺杀,也有些时候是他自己手脚痒,主动寻衅滋事,同旁人酣畅淋漓地打一场,还有些时候则是他不顾生死的去打了暗擂。
谢闻羡有嗜痛的怪癖,遍体鳞伤了也不去就医,反而放任它不管,他睥睨天地,总以为自己这一身傲物能抗下万物,殊不知自己也是一副肉体凡胎,哪里就能金刚不坏呢?
他受伤,不去找术业专攻的大夫,却总爱将浅眠的她从床上拉起来为他处理伤口医治,无论她敷衍随意了事也好,还是轻手轻脚地认真专注也好,他一概受了,绝无二话。
真真是个奇怪透顶的人。
姜惜弱从回忆中脱身,却见谢闻羡还全神贯注地盯着她瞧,平静地像一片碧绿的湖水。
这是她没见过的他,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然后转身离开,一句话也没说。
谢闻羡垂下头,静默地任由黑暗将自己的吞噬。
“小姐,怎么去了这样久?”看见姜惜弱出来,殷邵总算放心些。
“我得再去一趟医馆。”她说。
她来不为别的,给了银子托大夫去看看暗巷里的少年为他治治伤,“千万莫说是我让你去的,你只说是你自己从那经过,心存善念,悬壶济世就好。”
“再有带些吃的,尽量软些热些。”临行前,她又对大夫嘱咐道,“他这人面冷心热,倘若他拒绝,你只管忽略他的话就好,他是再没力气拿拳头揍人的。”
那大夫连声点头,直道好。
“即使他问起,也莫要提我,只当我早走了。”姜惜弱再三强调。
“好嘞。”大夫将她的话不落一字地全重复了一遍,小姑娘这才放心离去,大夫见状不禁摇头,心道:“现在的病患可是越来越难伺候了咯。”
四月中旬,小雨,天气阴冷又有风在吹,偏偏这个时候他们的马车坏了。
姜惜弱心中明了,这并非是一场意外,而是人为。郭戏英收敛了,不敢明着欺负她,便暗中使出些下三滥的招数。
没办法,殷邵只能先去修车,而她身子骨弱,是万不能骑马吹风的。另有一名侍卫前去租车,就是不知道能不能租得来马车,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回来。
春桃为她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小姐,咱们进去坐会吧,外面冷。”
她向来是国子监中最晚回去的那批人,今日天气不好,大家早早地都走了,如今这里就剩了她、郭戏英、还有刚从内里走出来的谢闻羡。
郭戏英那预备了两辆马车,见她要往屋里走,他开口道:“姜姑娘,我这刚好富余一辆马车,不如我送你回去,如何?”
“呸。”春桃暗地里翻了一个白眼,谁知道这种笑面虎背地里安了什么好心,她小声在姜惜弱耳边道:“小姐,咱们别理他。”
“姜姑娘,我是有意要为当日的莽撞之举向你赔罪,况且天冷了,又是小雨里头,车马难寻,假使你家奴仆没找到马车,你岂不是得在这风口里白白挨冻么?”他走近,命人将那车马牵出,“姜姑娘,我是真心的。”
她心中暗暗思忖,郭戏英弄坏了她的马车,自然也有法子叫她找不到别的代替品,他们去租马车,恐是徒劳无功。
“我们走回去吧,也不远。”她对青桃道。
坐马车由姜府到国子监,快小一个时辰,她让人回去送信,也许只用走到半路家中人便会来接。
春桃为她撑着伞,濛濛细雨微凉,她们走出几步远,侧边忽地来了个人与她并肩站立。
“跟我走。”谢闻羡不容拒绝地说道。
一晃,姜惜弱已经坐在了谢闻羡的马车里头,帷裳外,谢闻羡戴着个青黄的斗笠正驾车,虽然这确实是当下最好的选择,但……她心里直叹气,上辈子的谢闻羡终究是给她留下了洗不去的驯化烙印,留在骨子里,叫她总是向他的命令妥协。
帷裳随着车马的晃动飘飘地掀开一个角,他墨青的衣裳映入她的眼底,车内很安静,就听见轮子压过石板路咯吱咯吱地响,外头有风灌进来,青桃正用手扯住帘子,她摇头制止,“有些闷。”
“马车怎么坏了?”他问。
“我也不知。”
“是郭戏英做的?”
“没有证据。”
……两人再没话。
姜惜弱坐在车内,无端有些煎熬,她踌躇良久,终是开口道:“多谢。”
马车陡然停住,谢闻羡伸手挑开帷裳,对着她瞧了好一会,那视线并不锐利,也无半点戾气,他就只是在单纯的接着微薄的光线打量她,似乎是想透过这幅美貌的躯体看到她的心。
“我不要这个。”他说。
姜惜弱回避着他的视线,装傻道:“我会让人送些礼物往淮安候府中去,全当谢礼。”
“姜惜弱,你真把我当马夫了?”他真是,恨这人恨到牙痒痒。
“没有。”她见谢闻羡迟迟没有要走的架势,顺水推舟道:“多谢你替我解围,此地离姜府不远,我先行下车就好,天色不早了,谢二公子也该早些回家才是。”
她话音刚落,谢闻羡扭头甩鞭驾起马车,突如其来,她险些坐不稳,好在春桃扶住了她。
谢闻羡的话像一根针刺入她的心房,他说:“谁叫我乐意犯贱。”
她的心,无端又开始疼了。丝丝入骨,真叫人难以忍受。
“小姐。”春桃抱住姜惜弱的胳膊,真对外面那阴晴不定的贵公子心生惧怕,也不知她家小姐犯了什么冲,总是惹到这种家伙。
漫长的死寂过后,总算平安到达姜府,姜惜弱下车后,取了身上还剩的一包酸梅干放入谢闻羡的手中。
“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她真挚道:“我不该那样对你。”
她不知道他的心伤成了什么样才会对她说出“犯贱”这两个字,他的情意烈得像一把火,她不敢碰,是怕引火烧身,却也不想他因此而黯淡。
“知道错了?”
“嗯。”
“还挺会收买人心,”谢闻羡摘下斗笠,尝了一颗酸酸甜甜的梅干,狼心狗肺的姑娘还算有点良心,他回味着舌尖上那点酸意,故意道:“真当我这么好哄?”
“那你想怎么样?”
谢闻羡瞧了一眼出门来迎她的姜府众人,勾唇,“请我进去喝杯茶,如何?”
作者有话要说:好耶,和好了,谢二就是怜怜能用一颗糖哄回来的傲娇拽王呀!